目前分類:雨天 (16)

瀏覽方式: 標題列表 簡短摘要



--------------------------------------------------------------------------------


  一早醒來,麻雀啁啾在窗外慶賀旭日東升,我頂著剛走出虛幻夢境的模糊意識走向廚房,張晨曦正在烤麵包機前為即將步入胃袋的可悲吐司塗上厚實的柚子果醬。「唷,醒來了嗎?桌上有杯熱牛奶,先喝了它吧,我正在烤吐司呢。想吃玉米片的話,放在流理台下面的櫃子裡,自己拿吧。」她嗅了嗅塗滿果醬的吐司,心滿意足的拿起盤子端放在餐桌上。「梅姨開貨車下山去傾銷採收過剩的香蕉了,大概要明天才會回來,有什麼其它需要的話就直接跟我說吧。」

  「我今天不想去學校。」我揉揉這幾天來始終緊繃不已的太陽穴,拿了一片吐司咀嚼,配了一口熱牛奶,一股暖意從喉頭竄入胃裡,稍稍紓緩了緊張的神經。「妳說過要告訴我這一切的。」

  「一邊吃一邊講吧,正好我今天也有些事想下山去辦,順便帶你一起去。你還沒好好逛過這小鎮吧?」她拉起椅子一屁股的坐下,再嗅嗅那片透著澄黃光芒的吐司,張大嘴巴一口氣咬掉了一半。「真爽快!呼──壓力太大時這樣吃東西最好發洩了,你要不要試試看啊?」她把被咬掉一半的那面吐司指著我說道。

  「……吃妳的吐司吧。」我連正眼看她都懶,真是個粗魯又蠻橫的女生……

  我們面對面,沉默的吃著早餐,唯一有變化的就是盤子裡的吐司和杯子裡的牛奶隨著肌腸轆轆的狼吞虎嚥而快速的減少當中。「我吃飽了。」抽了張衛生紙擦擦嘴巴,我注視著還在對熱牛奶吹氣的張晨曦。「可以開始說了吧?」

  「嗯,要從哪裡開始說起好呢?」她的表情倏地嚴肅起來,放下雙手捧握著的杯子,眼神混濁的望向我的臉龐,我知道她不是在看我,她的思緒已然飄向了陣陣回憶的迷霧之中。「給你自由發問好了,這樣比較簡單,不然還要將事情的本末一五一十娓娓道盡,實在是太麻煩了啊。」

  我倒吸了一口氣,開始連珠炮般的猛烈發問:「昨天那個圖案代表什麼意思?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妳父親為何知道那圖案?妳家的藏書量……」  

  「停!停!停!」她雙手亂揮阻止我毫無保留的宣洩。「讓你一口氣問完的話不就等於我要全部交代嗎!三個問題已經夠多了噢,神燈精靈給人的願望也只有三個啊,不要太貪心!」

  「先談那個圖案的由來好了。」她拿出昨天從書房內取出的黃色筆記本,翻到了有那個圖案的那一頁。「這是LSD的化學式,看看圖案底下的附記。」我瞧了一眼,的確是化學式不錯。「棒球社的人為什麼要畫它的化學式給我看?」

  「我之前就說過啦,他們拿來控制人的Espresso,裡頭的成分跟LSD有一些關聯性,不過可能效力更強,那東西也許是改良過後的LSD也說不定。至於為什麼要畫給你看……我怎麼會知道?我又不是全能全知的上帝,或是精神科的臨床分析師,哪會懂得棒球社的那些神經病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張晨曦飲了一口牛奶,伸出舌頭「哈──」了一下,彷彿牛奶還很燙似的左右甩動舌頭。

  「下一個問題,我也說過了吧。因為你的不服從舉動,讓棒球社的那些人警覺到他們在校園內的控制力在逐漸轉弱,他們不會允許那這種事情擱置在一旁裝作若無其事一般而不去理會的,因為你的反叛念頭會像病變的惡癌細胞一樣,逐漸在其他人的心中滋生並擴散開來,不迅速處理掉的話,到最後棒球社花了許多精力所建立起來的體系就會像無藥可救的癌末病人般步入死亡與毀滅……對害怕失去無上權力的他們而言,這些舉動就像內科醫生在進行技巧複雜的精確手術,容不得一絲閃神和遲鈍的,不僅是要抹去你這個人的存在,更要徹底消滅掉這股令他們畏懼至深的反動能量。所以說──追根究底還是因為你的愚蠢啦,居然連在權力怪獸面前演場笨拙的假戲都不會,還把自己逼到接近與全世界為敵的地步,我可真是服了你呦。」我無力的回瞪她一眼,雙手癱軟的垂吊著。

  「為什麼妳爸和妳會知道這麼多……」

  張晨曦畏縮了一下,頓了幾秒,生硬的擠出話語:「現在我要說的話,是攸關我和我媽生命安全的內容……你必須發誓,在聽完後絕──對──不能跟任何人提起,連你最親的父母都不能對他們說,哪怕連想都不行!」

  「妳放心啦,要說到最親的人,我爸絕對榜上無名……」我聳聳肩無奈的說著。

  「發誓!」她很罕見的不理會我的玩笑話,表情堅決的凝視著我。我收起輕浮的笑容,右手舉起:「我發誓今天所聽到關於張晨曦一家人的內容,絕──對──不向任何人提起,連想都不會去想。如違誓言,願……呃……嗯……」我苦惱的想著違背誓言後的處罰,這對於一名無神論者而言是個非常艱難的課題。

  「硬吞香蕉直到撐死!」我大聲的喊著。她緊皺的眉心終於鬆開,放聲大笑。「你是白癡哦!這是我聽過最無厘頭的誓言了啦!哈哈哈哈!」她笑到岔氣,捧著不舒服的肚子站起身來,轉頭面向窗外那陽光浸沐的世界。「你……知道十年前在你們家附近沒多遠的地方,有件化學工廠爆炸,總共燒死了五十八個人的慘劇嗎?」

  「有聽我爸大略提過這件事,因為鬧得太大了啊。這跟妳爸有什麼關係嗎?」

  「我爸就是十年前專門負責跑那件新聞的記者──在還沒轉行當蕉農之前。」她說完這句話時,渾身顫抖了一下。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只差口中最後一點牛奶沒有從嘴裡噴出來。「妳說什麼?」

  張晨曦轉過身來回瞪我一眼。「是怎樣?難不成你以為我爸從出生開始就是一個稱職的蕉農嗎?」「不不不,只是反差好像有點太大了,讓我嚇到了……」我連忙搖頭。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我爸以前是某大報的社會版新聞記者,他有很敏銳的新聞發掘能力和花了許多時間建立的人脈和資料庫,所以當記者的時候他可是該報社的王牌寫手呢。他那時為了跑新聞,三天兩頭都在外地過夜,我們母女倆一個月裡大概有半個月以上的時間會瞧不見他的身影;但我依稀記得每當他回到家時,總是提著大包小袋的新衣服和玩具來補償我們母女,或是假日背著還小的我奔跑著直攻遊樂園,讓我媽笑著在後面邊拭汗邊追……很多很多回憶啊,說也說不完的。」

  「然而,因為挖了太多這社會的齷齪膿瘡,拼上老命的挖呀挖的,得罪了許多各個階層的人不說,更恐怖的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可以說是這個社會所有陰暗面的縮影……。」

  「這件事要從我爸在跑化學工廠爆炸案的前一件新聞開始說起。那是一間證券公司資產被經營者惡意掏空而無預警倒閉的案件,當初我爸在跑這件新聞時也只是單純的認為『就是很一般的掏空案嘛』,直到他看了先前幾位前輩對這間公司的剪報,發覺好像有哪個地方不對勁,向警方申請調閱該公司的財務報表,經過萬般哀求後才讓調查組的老朋友私底下複製了一件副本給他。他在看過報表後察覺到,這間公司每一季的季報表,都會有一部分的資金在財務轉移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的消失蒸發了,完全的不著痕跡。他以為這資金的流向跟掏空案或多或少有些許的關聯,就把這件事擱在他的資料庫一旁沒有特別去理會。」

  「過沒幾天,就發生了那件爆炸案。報社高層立刻指示我父親先將其他新聞的作業停下,專心負責處理該案件並整理成最迅速的第一手報導。我父親隨即一頭栽進了這則案件之中,沒日沒夜的拼命訪問洽談,立刻為這間工廠的任何人事物建立了一套資料庫和聯絡清單,把這間化學工廠從原料進口、運輸網絡、製造過程,到產品銷路,還有生產與消防設備的清單,一項不漏的通通羅列起來。我爸的目的是想要釐清這件爆炸案的真相和責任歸屬,與協助相關被害家屬的賠償事宜,因為這件事在當時太令社會大眾震驚了,死亡人數我記得是歷年來前三高的,當時政府還特別設立專案處理,要大規模檢討各工廠消防安全環境呢,儘管我是不太瞭解日後其它工廠的發展就是了。」

  「離題了,後來我爸在追這件案子時,發現了兩件很弔詭的端倪。第一個是來自火調人員的內幕消息,他們說火場的起火點有好幾個,分佈於工廠內的生產設備旁,而且都是自動灑水設備噴不太到水的死角,火點處還發現了幾個燒熔的塑膠盒子,看起來極有可能是人為縱火,而且是使用工廠內部就有的磷及氯酸鉀原料;奇怪的是,這間化學工廠並沒有生產火藥,為什麼要進氯酸鉀?第二──」

  到此為止我已經聽的一頭霧水,只好硬著頭皮舉手發問:「抱歉打個岔,可以問個問題嗎?氯酸鉀是幹什麼用的?」

  「啊,抱歉,一口氣就講的太忘我了。氯酸鉀是製造炸藥的原料,本身也有劇毒。」

  我靜靜的將剛才聽到的內容逐一在腦中消化一番,才點頭道:「好了,我有個頭緒啦,繼續說下去吧。」

  「第二點是,該工廠的負責人在爆炸案發生後第二天就在住家被發現上吊身亡,遺書是用靛藍色的鋼珠筆寫上的,但在墨水字跡的下方隱約有原先用鉛筆用力寫下的痕跡,遺書的內容是被擦掉後才重新寫上的。其中文字的部分被墨水覆蓋住而模糊難以辨識,不過在署名的右下方空白處仍留有幾組數字的痕跡。鑑識小組把數字還原出來,卻毫無頭緒,那看起來像是隨機性的亂碼,他們花了許多時間尋找解碼用的規則,只要是跟化學工廠和負責人有相關的所有數字全部都不放過,但仍然無功而返,因為少了解碼時最重要的那把關鍵鑰匙。」

  「調查小組不得已,只好將那組數字偷偷透露給幾個聲名顯赫的新聞工作者、通訊工程教授、軍事研究專家、計算機工程師等可能有辦法破解密碼的相關人士,名單其中也包括我爸。我爸在看到數字時,有種彷彿曾經不久前才在哪處瞥見過的即視感(déjà vu),他馬上回頭去翻閱他的資料庫,果然就在前一個掏空案中找到了答案。」

  「超酷的,好像在聽妳說陳查禮(註七)的故事!結果呢?」我一掃前幾天的陰霾和打擊,興奮的像追逐著自己尾巴的小狗。她苦笑了一下,說:「這種事情不也已經發生在你身上了嗎?」

  「那些數字就是那間證劵公司每一季都會平白無故消失的隱性資金,依照每年的第一季、第二季……依序排列,其中每年的第四季被隨機插在各列中,所以看起來才會像亂碼,但前三季的順序基本上是一樣的,除了最後一年的四季金額全部被打亂以外。」

  「一發現這個關鍵,我爸馬上就將資料呈報給調查小組知悉。然而過沒多久,他就被當時的警政署長請去署長室喝咖啡了。『阿健,我很感謝你提供的資料,但請你心平氣和的聽我說,這件案子已經追不下去,進了死胡同內了。請別問我為什麼,拜託你,這是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著想,尤其是你。』依照我爸的個性,他不可能被單方面執意的下達禁令後不去明白箇中緣由,但既然署長都已經親自垂頭喪氣的向我爸表明立場,他也不好意思再去追問。只是他此刻了然於懷,這兩件案件的背後有一樁可能牽涉重大的陰謀正在默默運作著。」

  「那件爆炸案最後也僅以『電線走火導致該工廠內化學原料發生劇烈爆炸』的搪塞理由草草結案。我爸表面上只對後續的救災事蹟表揚,和對受害者家屬的賠償官司進行報導上的追蹤,私下卻開始積極的調查證劵公司和化學工廠之間的關聯,以及化學工廠隱藏在漆黑帷幕之下的任何蛛絲馬跡。果不其然我爸先是在拜訪工廠負責人遺孀的行程中,在他家看見了幾張不具名的支票,每一張的金額都和證卷公司短少的資金相差無幾──當然有經過負責人遺孀的同意後再進行備份的動作啦;接著是在工廠管理人辦理後事的法會前,準備和金紙一同丟進大火爐焚燒的一箱資料中,救出這本黃皮筆記本。」張晨曦拿起放在桌上的黃皮筆記本翻了翻:「為了這本筆記簿,他險些被氣急敗壞的家屬窮追猛打呢。不過這樣拼命是有價值的,他在蒐集證據的過程中,逐漸間接推論出那間化學工廠『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必須立刻被處理掉』的原因。事後想想那些家屬會如此緊張也就不足為奇了,那是一旦開啟就無法再回頭後悔的潘朵拉之盒啊。」

  「那是……?」即使蠢笨如我,聽到這裡也大概猜想的到,那間化學工廠將要被揭曉的,那曾經不為人知的祕密。

  她花了一點時間整理情緒,好不容易才說出下面的話:「那間化學工廠暗地裡透過見不得光的資金供輸,在生產著大量的LSD。」


--------------------------------------------------------------------------------


  「怎麼可能……」我無力的癱坐在椅子上,不敢置信棒球社的勢力居然龐大到令人無法想樣的地步。「那不就表示……難不成這件事也是棒球社的人幹的嗎?」

  她驚訝的看著我的反應。「怎麼可能!棒球社的影響力沒有這麼誇張啦,他們目前還只能在這間學校內興風作浪罷了。不過要說是棒球社幹的也未嘗不可……更精確的說法,是整個社會中類似『棒球社』的象徵,在地表之下眾人察覺不到的地方,充斥著暴力、血腥、不擇手段的權力機器始終在默默的運作著。棒球社充其量不過就是那頭『真正的怪物』在某個實驗環境之下的縮影或複製品而已。而且,權力這種東西是有辦法承襲和交接的,尤其是那些在社會上握有絕對優勢資源和情報數量的菁英份子,只要他們願意將一部分的資源抽出,分配給他們認為有其資格能夠和他們一齊分享權力的新成員們,就能夠持續不絕地繁衍出新的怪物們啊。說起來棒球社的那些人就是透過這樣的流程而產生的。」

  我一語不發的望著張晨曦,期盼著她能給我一絲打氣或安慰的話語,讓我有勇氣催生出「其實得罪了棒球社也不是什麼需要恐慌的大事啦」一廂情願的想法。她沒有理會我,因為她知道那念頭遠比愛麗絲的夢遊仙境還要虛幻不真實。「我爸在私下調查的同時,他開始注意到危險正在悄悄的靠近他。家裡電話時常出現干擾訊號的雜音,住家附近開始出現奇怪的人的身影,諸如此類異常的活動蔓延在我們全家的日常生活之中。在一次訪問某藥廠藥品實驗室的行程,他接到了一通未顯示號碼的電話:『如果你還想要平安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話,最好就此收手,再逕自調查下去的話,沒有人能夠保證你,或是你的家人任何的人身安全。最好也別通知警方,除非你想要立刻親身驗證我剛才善意提醒的話語。』」張晨曦彷彿想到什麼似的,突然噗了一聲笑了。「我爸這個人什麼優點沒有,就是骨頭特別硬朗,人家若要他往東走,他一定會馬上向西邊拔腿狂奔。簡直是完美詮釋何謂十足的反骨噢。他只對電話那頭的人吼了句:『滾你他媽的吃屎去吧!』接著把電話用力掛上,在場的員工全部都傻眼地注視著我爸噢。」

  「隔天,我爸就被叫到報社的社長室內,社長面有難色的請他坐在一旁的沙發上,請秘書端了杯咖啡給他。『健兄,我知道你對我們報社長久以來貢獻良多,總是替我們提供了完整且迅速的獨家報導,實在是這業界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唉。』『社長,你想說什麼就直說了吧。』『秘書!』秘書進來,懷中捧了一包牛皮紙袋,端放在我爸的面前。『這是感謝你這幾年來的貢獻,你就做到今天為止,我會請編輯派人協助你將辦公室內的個人物品打包搬走。』『這算是資遣費嗎?無來由的,是受了誰的指使或壓力?』『別再問了,求求你……我也不希望失去你啊,但是……』我爸就這樣被毫無理由的資遣了,那牛皮紙袋裝的,既非鈔票也非支票,而是一大疊全聯社(註八)的米糧票券,有些票券上頭的年份還是十幾、二十年前,壓根就瞧不起人!」說到這裡,張晨曦的氣憤就像經歷昨天才剛發生的事,全部展現在臉上。她灌了最後一口已經涼掉的牛奶,繼續說著:

  「我爸就這樣丟掉投注了十幾年心血精力的飯碗,接連找了幾件同性質的工作,那些報社彷彿一起被制約或是約定好似的,在履歷表上一瞥到我爸的名字,就馬上請他離開面試會場。他被迫放棄了他一生最熱愛的筆桿事業,被迫逃離城市內看不見的高壓,回到老家──也就是現在這裡,拿起鋤頭、手套和鐮刀,重新整地、挖渠,重頭學習當個農地新鮮人。他和以前接受過香蕉黃葉病(註九)專題報導追蹤的蕉農合作,在山下合資擴大了蕉株農地的規模,並引進了台蕉一號,改良農地內的排水工程,讓這裡的香蕉逐漸在農產品圈內打出響亮名號,我爸並透過他建立資料庫的那一套模組,重新規劃了銷售路線和據點,以及合作店家的相關配套和廣告促銷方案,變成自種自銷的農夫,這可以算是一個創舉喔,畢竟在當時,農產品銷售的權力和價格高低是掌握在大、中盤商手中的,農民只能祈禱風調雨順,以及那些中盤商是否願意多施捨給他們一些良心。說起來我爸真的是天生叛逆噢,不管在哪個領域都會產生波濤洶湧的反動呢。」

  「新的生活重新啟動了,雖然跟大報社的大腕記者相比,蕉農的薪水少了不少,勞動量又多了不少,至少我爸又從這裡找回了生活的重心,我和我媽自然全力支持他的新事業,也跟著我爸一起搬回來生活,順便幫忙分擔農地的一些工作。乍看一切又重新上軌道了,也不再有什麼奇怪的人事物闖進我們的生活之中;但兩年後……我有跟你說過吧?我爸在一次凌晨運貨時毫無預警的離開了人世。」

  「嗯,我還記得,妳說妳爸是因為疲勞駕駛吧?」

  「那是警方給我們的說法,但事實真相究竟是什麼呢?因為有被恐嚇與暗地裡壓迫的前例,我媽千辛萬苦的拜託幾位我爸在報社時非常要好的同事,請他們幫忙調查我爸的死因,結果透過調查人員的爆料,在駕駛座旁的礦泉水瓶,裡頭殘留的水被鑑識人員驗出濃度相當高的氟地西泮(註十);然而這則消息卻被警察單位給壓下來,刻意隱瞞,然後將死因竄改,定調為意外事故。那隻看不見的黑手終於出手了,將我們家庭原先美滿的生活摧殘殆盡,成功奪去了被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我爸性命……這就是真相,令活著的人感到萬般痛苦,卻又對消逝的生命與被控制的現狀無能為力。」

  受禁錮的靈魂被語言的力量給盡數解放般的,張晨曦虛弱的坐倒在椅子上,望向杯盤狼藉的餐桌,不再言語。「妳和梅姨……沒有想過要揪出兇手,或是幕後的指使者,讓那些作惡多端的惡人繩之以法嗎?」我小心翼翼的問著。

  她像是看到恐怖的外星生物,滿臉詫異的凝視著我。「沒有想過嗎?沒想過嗎……我已經重複模擬著幾千次、幾萬次了,多少次他們頂著手銬腳鐐搖搖晃晃的走出法院前,我拿著十字鎬發狂似的搗破他們的頭顱,雙手沾滿了透明的腦漿糊和著鮮血……但幻想歸幻想,現實之中又能怎麼樣?車上完全找不到一絲陌生人的指紋,連毛髮都沒掉落一根,他們對此的專業程度超乎一般人想像,壓根就不可能留下任何一點能夠證明犯罪事實的蛛絲馬跡。就算瓶裝水內驗出了藥物反應,又能如何呢?連要找來拷問『我知道兇手就是你噢,就老老實實的招了吧』的對象在哪裡都不得而知!你說能找誰償命呢……」

  我沉默不語的看著她晶淚欲落的雙眼,到此刻才真正瞭解,一個人要背負著可能到進入棺材前才能說出口的秘密,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抗壓性。我倆相視不語好一陣子,直到麻雀的嬉鬧聲逐漸遠離這四維空間,張晨曦才又再開口:「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嗎?破例允許你再提問一個問題噢。」

  「不。在經過真相殘酷的洗禮之後,我已經不具勇氣能夠再承擔任何事實了……倒是妳,為什麼願意跟我說這麼多呢?明明是說出口就會攸關自家生命的事,為什麼要向我坦白?」

  「因為……為什麼呢?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似曾相似的身影吧,那個曾經背著我環繞世界的厚實身影。我希望那股燃燒著真實勇氣的火炬能夠從我爸已然垂下的手中,一個接著一個的傳遞下去,直到這個世界已被黑夜完全籠罩住,再也透不進任何光亮為止。」她轉頭目視那片尚未黯淡的陽光,滿懷希望的說著。



註七:陳查禮(Charlie Chan)為美國作家厄爾‧比格斯(Earl Derr Biggers)偵探系列作品之中的主角,為華裔的檀香山警察局警長。

註八:全名為「中華民國消費合作社全國聯合社」,為全聯福利中心的前身,以供銷台灣公務員實物配給之日常生活必需用品。

註九:香蕉黃葉病(Banana panama disease),又名香蕉巴拿馬病(Panama disease),發病的香蕉株會有黃化、葉柄軟化等現象,最後導致蕉株枯萎死亡。

註十:氟地西泮(Flunitrazepam),即俗稱的FM2,為一種強效安眠藥,藥效為普通安眠藥的十倍,副作用有低血壓、宿醉、嗜睡、短期記憶喪失、肌肉無力等。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


  在那件事發生之後,我對於這座校園內的所有人的態度變得更加畏縮了。也許是其他人略有耳聞的緣故,別人也不敢再靠近我,和我說一句話──甚至是雙方眼神的短暫交流也唯恐避之不及。每天上課從踏進校園的那一刻起,我就像是恐怖片中的變態殺人魔般,大家都不敢正視著我,走在走廊上時就像摩西率領以色列人橫渡紅海一般,原來嬉笑打鬧的人群通通帶著恐懼害怕的表情迅速退至兩旁。領取作業時,班長的臉色彷彿是看到三疊紀時的大蟑螂般,把我的作業丟在最後面垃圾桶的旁邊桌子上,手指顫抖地指著,示意我自己去領取,千萬不要望向他,也不要和他說出任何一個字眼,哪怕是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響也別妄想。「畢竟這次你招惹到的可是這座學校內勢力最強大的社團啊,沒有人敢和你有所牽連瓜葛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張晨曦拿起擺放在桌上的一串青葡萄,摘起一顆邊吞咬邊說道。

  「說真的,感覺再待在這座病態至極的地方下去,棒球社的人還沒教訓到我,恐怕我就自己先會意志崩潰了。」我神情落寞的望著那串葡萄,毫無胃口的嘆氣說著。

  張晨曦搖晃著腦袋,把剝好皮的一顆葡萄遞給了我,我勉強收下她的好意,默默的咬著微酸的青葡萄。「傻瓜,他們根本還不用親自動手,就已經在教訓你了……團體排擠這種行為一直以來都是人類最害怕單獨面對的行為之一啊,也許你的意志夠堅強,可以忍受這種狀況幾天、幾星期;那麼幾個月甚至是幾年呢?你有辦法像孤島上的魯賓遜(Robinson Crusoe)一樣不需要依賴別人也能獨自生活下去嗎?」

  「只要我還生活在這個團體之內,就沒辦法。魯賓遜嚴格說來也不是自我選擇要一個人獨自活下去的啊,他是外在環境逼迫他脫離了群體,並不是他『自己』選擇排除那些團體讓自己獨立一人;然而我還仍然存在於這個團體內,那些人看起來也並非光我想用念力排除掉就能夠除卻乾淨的。除非我自己主動離開這裡,不然這樣的惡夢恐怕會伴隨至我畢業為止吧……我不敢肯定我的精神狀況是否能撐到畢業還能安然無恙。」我皺了一下眉頭:「好酸!總而言之我是打定主意要逃離這個鬼地方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我已經寫封信給我爸了,向他說明了原委,剩下的就是看他願不願意買單,幫我轉校轉到別的地方──反正只要能夠離開這裡,到哪裡都行。這大概是我第一次這麼順從我爸了吧。」我把酸溜溜的葡萄咕嚕一聲的給吞下肚,如同世界頂級水果醋般的酸勁從胃底一路竄升到喉嚨,再侵入腦袋之中。不曉得我是因為葡萄的酸,還是感嘆著目前處身於孤獨的環境深陷其中,一股想嚎啕大哭的衝動不禁湧現上來,但我還是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再怎麼樣也不能在女生面前表現出狼狽不堪的懦弱啊,我想。

  她露出一臉彷彿看破我內心的複雜表情,將桌上剩餘的葡萄和盤子收好端回廚房中,水龍頭嘩啦嘩啦的流瀉著清澈的水花,碗盤碰撞的聲音在廚房內迴盪。我這時才發覺其實張晨曦是個十分體貼細心的女生,為了不讓我感到難堪而讓我獨自一人好好整理情緒。我息了一口氣,雙手拍打兩頰,「好!」我走向廚房,她的背影仍忙碌著。「憂傷也無濟於事,還是得好好振作地活下去。我去學校照顧兔子了,還有……」我遲疑了一下,才說出口:「還有,謝謝妳。」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掰掰。」她沒有轉過身來回覆我的答謝,纖細的背影只是聳了聳肩。  

  踏出門口,我回頭望了一下這間外觀經歷過無數風霜而顯得已有些歷史的房厝,梅姨在屋子的後方田園整地,門前幾隻麻雀啁啾跳動,趕忙叼起地上散落的雞飼料。我對這家人的感激之情已無法言喻,她們是我在這場滿目瘡痍的悲傷旅程中,唯一的心靈寄託,這間屋子就是我徬徨無措的飄零之時,唯一能夠棲身安息的避風港。我感謝著她們為我所做的一切,並在心中默默了許下了一個卑微的願望。「如果她們能在我未來的人生路上,能夠繼續的陪伴著我就好了……」想起那天張晨曦小小的臉蛋殘留在衣服上的餘溫,我露出了睽違許久的笑容,朝向學校大步邁進。

  在化學實驗室後方的不遠處,有一座豢養著雞隻和兔子群的小園子。園子內有間木造雞舍,養了四、五隻母雞;雞舍的旁邊是寬敞的鐵製兔籠,幾隻品種不同的兔子活蹦亂跳的生活在籠子內。籠子後方有一池外圍堆起一圈大小均等鵝卵石的池塘,呱呱成群的青蛙常相約在鵝卵石上悠哉躺著曬太陽。在我發現有這塊地方之前,這裡已經處於半荒廢狀態,動物們都羸弱不堪,躺在髒亂的地上奄奄一息。畢竟在這座學校內的所有人都渴望獲得現世中望塵莫及的無上權力而孳孳汲汲著,哪有誰有興趣會花費時間和精力在照顧這些弱小而毫無用處的小動物們身上呢?不過說這些動物毫無用處也並非真實情形,牠們是學校內生物解剖課中重要的開刀實驗對象,學生們只有在上生物課時才會想起偎縮在校內陰暗角落的這些小動物們,粗魯的抓起牠們脖子,帶到教室內打上份量過多的麻醉劑,在手術刀尚未將牠們虛弱的肚子劃上一刀前,牠們多半就先因麻藥過量或被插入固定的鋼釘刺穿過動脈而慘死在冰冷的鐵桌上。一群學生圍觀著無論是否被解剖過的肉體,臉上露出冷酷無情的征服者或獨裁者才會擁有的笑容,那彷彿是坐在高台上,喝著殷紅如血的勃根地紅酒,看著底下自己的禁衛軍紛紛拿起刺刀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的恐怖笑容。我只上過一次解剖課──在看過那般笑容後從此以後我都不敢再上那堂課了,想盡辦法也要用各種理由搪塞,逃離避開那間充滿扭曲意念的教室。

  出於同情──或許同是天涯淪落者的弱者相互取暖心態,在我知道有這座園子之後,每天放學後我便會提著掃具和飼料袋前來這處「弱者的樂園」──我是如此稱呼這裡的。東西放下後挽起袖子打掃雞舍和兔籠,舖上從校園草地偷拔的新鮮嫩草和灑著雞飼料,兔子和雞群在我還沒佈置好以前,便會陷入宗教狂熱般一窩蜂的湧上腳前將食物吃個精光。至於青蛙……我不曉得該怎麼處理牠們,所以就放任牠們在池塘邊自生自滅,不過牠們看起來是要比雞和兔子要健康得多了,讓我不必太擔心牠們。跟校內的那些學生相比,我寧可和這些看起來良善許多的動物們好好相處,牠們更像是真正能與我心靈相通的益友,雖然牠們應該是喜愛飼料更甚於我……。

  從學校正門口進入後,繞過噴水池的右方,踏上校園正西方的筆直步道,路旁的落葉被校友整齊的堆疊在樹蔭下成群,空氣悶濕到讓人感覺呼吸不到氧氣,灰白相間的鴿子群在地上咕咕徘徊。這是一個看似風和日麗的悠哉下午,我不禁放鬆緊張的心情,吹起不成曲調的口哨,心情愉悅的躍動跨步著。

  靠近化學實驗室時,動物的直覺告訴我要對這地方退避三舍,突然有種噁心的感覺從喉頭慢慢爬出,像是外星異形將我的嘴巴用力撐開,沾滿濃稠黏液的爬出來的那種感覺……我說不上來是怎麼了,彷彿受到上帝感召或啟示之類的,我開始拔腿狂奔,異樣的聲響在心中不斷重覆放送,我感覺到有什麼事即將發生──或是已經發生。

  發瘋似的衝到雞舍前,不小心被一塊堅石給絆倒,右手緊抓著的雞飼料嘩啦灑落了一地,臉頰撞擊到地面濕濘的泥巴堆上,滿身狼狽的試圖爬起身來,眼前的景象將我的思緒一刀一刀的全部剪斷,再交纏在一起,進入極端的混亂狀態;我的表情扭曲到緊皺成一團,淚涕滿面的我一邊啜泣著,一邊望著雞舍和小園子。

  如果人世間真的有所謂地獄,那麼此刻的我一定身陷其中。

  雞舍外壁上原先的深棕色木板,被滿片的血漬烙印,牆壁上處處可見斧頭砍鑿的痕跡,木門上被殷紅的血跡打上一個大叉號,叉號底下寫了一行小小的潦草英文(雖然是紅色筆跡,應該是用紅色奇異筆寫上的,我不敢去想像那是血書):

  「God will punish those who disobey others.」(註四)

  我顫抖的右手緩緩摸過這行字,佈滿汗珠的手掌心握不緊門上的把手,試著想拉開門扉;但我的生理反應正告訴我,裡頭的場景將會讓我意志崩潰。我跪倒在門前,從深深的啜泣轉變成用盡力氣的嚎啕大哭,想嘗試用稀少的眼淚將受盡詛咒之地給徹底洗淨。然而這股傷痛即使經過了這麼多年仍然無法平復,連一絲雲淡風輕的撫平機會都不曾出現過。

  痛哭了許久,情緒逐漸冷靜下來的我,終於能夠鼓起勇氣把通往地獄之門給打開……慢慢將木門拉至一旁後,我的意志再一次摧枯拉朽般的斷裂了。能看得見的地方,盡是被剖腸開肚後的動物屍體,兔子、雞、青蛙……像是被頑皮女孩把玩膩的洋娃娃扒扯開棉布,把裡頭的棉絮一股腦地亂丟在地上,擺出陰暗詭譎的笑容俯視著萬物死亡後的一切。強烈的血腥味瀰漫在昏暗的空間內,衝進我的鼻腔內讓我不由自主的吐了出來,直到乾嘔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我馬上連滾帶爬的衝出了雞舍。

  池塘被染了一層血赤,鵝卵石上隨處可見解剖屍體後肆意噴灑的血花,有些殘缺的內臟和肉塊靜靜的遺留在案發現場,從土裡探頭出來的蚯蚓在一灘血水上不停蠕動,圍繞成一團像是吃過迷幻藥後才會看見的黑白相間旋轉光環。我身處的世界彷彿一夕之間被看不見的那雙手解構乾淨,把我的認知和價值觀一口氣全數奪走並踏碎。眼淚已和胃液一起被強制拘留在這塊寂寥煉獄之中,情緒再也無從宣洩,眼前一片昏黑後我便啪噠一聲倒臥在地上,瞬間失去了意識。

  如果這是一場噩夢,那就拜託來個彌賽亞(註五),帶我脫離這場噩夢。


--------------------------------------------------------------------------------


  被用力搖醒時,夕陽的最後一絲餘光即將隱沒於地平線之下,原本充滿生氣的園子徒留下一片死寂。悠悠張開雙眼,張晨曦擔憂的面容總算如釋負重的鬆了一口氣。「你怎麼倒在這裡?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連續追問了我三個問題,讓我昏沉的腦袋一時之間無法重新運轉過來,我張大了嘴搖頭晃腦,仍在嘗試釐清這完全不真實的一切。

  平復了一段時間,總算能斷斷續續的講出不成邏輯的單詞:「血……屍體……都是屍體……」一重新想到先前看過的恐怖畫面,我又不禁噁心欲吐。「喂,你腦子沒被人打傷吧?」她說著繞到我身後,檢查了我的後腦勺。「沒什麼傷口或是腫脹啊,應該沒被攻擊吧?還是你被嚇傻了?唷呵──」我轉過頭來瞪視著她:「我已經好啦!」搖搖晃晃的站起身,環視著映入眼簾的所有滅絕,那塊能讓我疲乏的靈魂暫時獲得一絲平靜的避難之地已經被徹底摧毀了,完完全全不留下一點值得緬懷的回憶給我,乾涸的眼眶又開始滾起淚珠。

  「開始有動作了啊,要一步一步的把你身邊所有珍惜的東西都給奪走,直到你脆弱不堪的精神完全被擊潰為止……真是有夠狠毒的。」張晨曦哀愁的搖起頭,似乎她想到了什麼,卻不敢再想下去。我望向她,哽咽的說:「為什麼那些人願意對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卒做到這種地步?對他們絲毫沒有地位威脅性的我,到底哪裡值得他們擺出如此大陣仗來對付我?」講到這裡,我又快要哭出來了。

  「殺雞儆猴啊──因為只要有第一個先例,那些其他被棒球社壓抑的人們就會像看見曙光般,找到一個釋放受錮靈魂的出口,接著棒球社的控制力會逐漸減弱,最後導致他們龐大權力體系的瓦解崩壞,對他們而言這樣的情況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容許任何一個人試圖脫離他們的手掌心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些被他們從肉體到精神都毀滅到不再健全的可憐人們。現在他們就是要對你這樣做,不單純是你反抗了棒球社社長的意志,更重要的是你將對他們的體系產生完全解離的威脅。」話說完後她拿起小支手電筒,走向血跡斑斑的雞舍內。「喂!別進去,在這裡陪我,拜託妳!」我拉住她的左手臂懇求她。

  她回過頭來眼神溫柔的看著我,「沒事的,我只是進去看一下有沒有什麼遺留下來的蛛絲馬跡。如果有危險我會馬上衝出來的。話說,你是男孩子耶!怎麼比我還要膽小咧?」雖然害怕,但她這句話還是刺激到了我微薄的男子氣概。「誰、誰說我害怕了?我只是擔心裡頭會有危險而已。不然,我、我跟著妳一起進去好了。」張晨曦訕笑了一聲,伸出左手握住我微微發抖的右掌走了進去。

  天色慢慢昏暗,雞舍內的血漬也慢慢變得不甚明顯,張晨曦拿著手電筒向雞舍內四處照射,查看有無可疑之處,我則是躲在她身後緊閉著雙眼,不敢直視裡頭的任何東西。「咦?」我不由自主的被拉向前,張開雙眼想看看有什麼新發現,此刻她將光源照射在面前的地板上。地板上有一片用鮮血畫上的圖案,乾掉的暗紅色血跡讓整個圖案陷入一層詭異的迷霧中。



  「這是什麼鬼?看起來像是化學式。」我詢問張晨曦,也許她知道些什麼。她不發一語的看著圖案,左手鬆開我的手,手指緊抵著雙唇思索著。

  「呼……」她用手背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接著說:「我大概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的化學式,可惜我沒帶紙筆或是照相機來,不然就可以拿回去確定一下。」

  「到底還有什麼是妳不知道的啊?妳根本就是移動式百科全書了嘛。」我小聲咕噥著。她噗哧笑了:「少恭維我了,以為這樣我就會對你好一點嗎?只是剛好有機會接觸到而已。看樣子已經沒有其它發現了,走,我們回去吧。」她將手電筒關掉邁步向外,我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滿腹的疑問想要趕快問個清楚,心中有塊陰影卻不斷的孳生繁殖,我好像隱約想到了一件事,卻完全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


  走到她家門前,經由屋內的光線反射,我才赫然發覺我身上的白色制服被刷染上了一片血色,梅姨略顯福態的身影在窗前來回搖曳,我手忙腳亂的脫下制服,發現連白色內衣也被血水滲濕,趕緊把內衣給扒了下來,慌忙丟進一旁的草叢內藏好,挖了些濕潤的泥土抹在臉上和身上後,再跟著張晨曦走進屋內。

  「少爺,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呢?去洗個手就可以準備開飯囉──哎唷!怎麼打赤膊回來呢?少爺你的衣服呢?啊,怎麼臉和手臂都是泥巴?來來來,趕快先去洗澡,晨曦啊,先去幫少爺把衣服和浴巾給準備好──」

  「早就都弄好了,等妳把話說完都要明天早上了啦。」張晨曦捧著我的衣服和浴巾走到浴室前打了個大呵欠。我趕忙衝進浴室內,唰啦一聲打開水龍頭,用冷水不停的沖頭,企圖讓今天偏離所有常規的一切事情在心底沉澱下來,如果能夠全部忘掉那是最好不過的了,可惜我十分清楚這道傷口已經在我的靈魂之中用力留下了深可見骨的痕跡,伴隨著陣陣惡夢再也揮之不去。

  擦乾身體,拖著疲憊至極的身驅走出浴室,張晨曦在廚房的流理檯旁快速的攪拌著奶泡,桌上放了杯冒出絲絲熱氣的熱牛奶,她看到我,嘴角努了努,叫我把這杯牛奶給喝了。我心懷感激的坐下身,小心翼翼捧著燙手的馬克杯,一邊吹氣,一邊像幼貓般對著牛奶表面舔呀舔的。「晚上十二點,到我爸的書房前等我,記著別吵醒了我媽。」她將嘴唇湊近我耳邊小聲的說,然後回到流理檯旁繼續攪拌著她的奶泡,彷彿剛才不存在這句對話一般若無其事。

  回到昏暗的房間內,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樣都無法靜下來,對今天發生的一切,催眠自己假裝這是一場極為真實的夢境。我雙頰垂淚,替那些今日被敲響喪鐘,宣判死刑接著被立即處死的動物們默哀,想像牠們死後的世界,在做些什麼,是否有按時吃飼料,有沒有對新的主人惹麻煩……我不想再想下去了,那只會讓我微弱的意志陷入更深更漆黑的悲傷之中,再也無法脫身。直到睏倦席捲了全身,我禁不住摧襲,調好鬧鐘把棉被蓋上,便沉沉睡去。


--------------------------------------------------------------------------------


  午夜十二點一到,我迅速按下將要扯開喉嚨用力大喊的鬧鐘,褪下睡衣,換上短褲和背心,從書桌的抽屜內拿了把小型手電筒,躡手躡腳的走出房間。她父親的書房落位於屋子內的最角落,和梅姨與張晨曦的房間還隔了一間客房,那間客房現在是堆放雜物的倉庫,客房對面則是我的房間。張晨曦已經在門口等我了,手中拿著一串鑰匙,她看到我後比了個手勢要我過去。

  「我現在要開門了,這門已經很久沒開過了,可能會有些聲響,你幫我在後頭把風,幫我注意我媽有沒有被吵醒。」她非常輕聲的說。我點點頭,隨即轉向後方,像站衛兵般仔細的聆聽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喀啦一聲鎖被打開了,我和她墊起腳尖偷偷摸摸的走了進去。

  書房內伸手不見五指,我打開手電筒,照了一下四周,整間書房被舖上一層厚重的灰塵,時間彷彿在此定格。桌上有墨汁乾硬掉的硯台和毛筆,一座燈蕊燒盡的煤油燈,外表有些生鏽的銅製懷錶,一張裱了框的相片斜放在桌上。我將燈光聚焦在照片上,照片中的男子將穿著蕾絲邊洋裝的小女孩扛坐在肩上,身旁站了摟住男子腰際的年輕梅姨,照片中的全家福對著鏡頭,滿懷笑容燦爛如陽。猝然間張晨曦把我拿著手電筒的手給移走,表情落寞的對我搖搖頭。「我們不是來看這個的,辦正事要緊。」說完她指向三面牆壁上的木製書櫃,此刻我才赫然驚覺這間書房的藏書量居然如此驚人,以一個農家的藏書標準來說,這數目著實令我瞠目結舌。她走向東面的三層書櫃開始抽出書本,檢查書皮封面,不是她要的書便輕巧的放在地板上,並要我替她照明她要檢查的地方。

  書房內窗戶緊閉,悶不透風,我們兩個汗流浹背的找了大約二十分鐘,終於她的表情有所回應了,她手指點著手上的一本黃皮筆記本,上頭寫著「散記:材料資料和應用」。我們先將拿出來的書一一擺回原位(當然過程中沒有一絲聲響),回復現場完畢後,我和她站在書桌前,她快速翻著手上的筆記本,手指卻像圓渾的貓肉球,在紙上飛舞時仍然沒發出聲音。「找到了。」她把翻到的那一頁擺到我面前,上頭潦草的鉛筆字跡寫著一連串的化學反應式,或是代數算式之類的東西,字跡的下方畫了一張草圖,和我在雞舍所看到的血圖一模一樣。

  「就是這個!」我激動的想要大叫,還沒發出聲音之前,張晨曦就眼明手快的捂住我的嘴。「白癡!動點腦好不好?」她低聲罵我,我不好意思的搔搔頭,接著問:「這是什麼東西?」

  「明天再跟你仔仔細細,一點不漏的說明。我們先離開這裡,回去睡覺。這本筆記本先放在你的房間內,記得藏好!」我唯唯諾諾的點頭,和她一起離開書房。走到門前時,她回頭望了一下桌上的相片,輕聲的說:「Bonne nuit, père.」(註六)


註四:原句為「God will punish those who hurt others.」(神會懲罰那些傷害他人之徒。)該句原由來自聖經當中,該隱殺害亞伯之故事,詳見聖經<創世紀>(Genesis)4:1至4:12段落。

註五:彌賽亞(Messiah),基督教用詞,意指受上帝指派,來拯救受罪世人的救世主。

註六:法文,意為「父親晚安。」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


  「我回來了。」我一手拎著書包,一手鬆開兩腳的鞋帶,將鞋子放入鞋櫃內擺好後走進坪數不大的客廳裡。香蕉女孩和她母親各坐在小凳子上編著竹簍。「啊,少爺回來了。晨曦啊,今天就先做到這裡吧,剩下的明天再弄,我去準備煮飯。」她母親將編好的竹簍收好疊在角落,香蕉女孩聳了聳肩,默默的走進廚房內。

  「梅姨,我說過別再叫我少爺了,我不喜歡這稱呼。」我皺著眉頭對著廚房喊道。「張晨曦,妳現在有空嗎?可不可以過來我這一下?」

  「沒空啦,除非你不想吃飯了。」香蕉女孩從廚房走了出來,左手拿著一條破舊抹布正擦拭著右手。

  「一下子就好了,我可不想跟我的餓肚子過不去。」說著我便將她拉到門口。「你幹什麼啦!什麼事需要這樣躲躲藏藏的?」她不悅的說。

  「妳看看這個。」我把今天收下的棒球社邀請函從書包內掏出,像請專業人員辨識假鈔般的交給她仔細觀察。她一看到「棒球社」三個字,雙眼自動瞇成一條細線。

  「你認為我應該赴約嗎?」儘管我已經決定成行了,不過還是稍微詢問一下地頭蛇的意見比較妥當。

  「如果我和你一樣都在那間學校內,我絕對不會想和棒球社的人有任何接觸或瓜葛。就連和他們呼吸相同的空氣我都不願意。」她吐了一口氣後繼續說:「可惜那是不可能的!他們能在這間學校內呼風喚雨不是沒有原因,這張邀請卡啊,就是對新生的一種測試。」

  「什麼測試?」我不解的望著她。「該不會是由棒球實力來決定入社標準吧?」

  「你真是太天真了!」她哈哈大笑,右手食指指著我的鼻尖說:「棒球能力根本不是能否進入棒球社的標準,基本上來說他們根本不在校內打棒球。」她收回手指,用抹布抹了一下:「棒球社只是他們活動團體的一個稱謂而已,就跟肯德基爺爺為什麼叫肯德基而不是肯塔基一樣。如果他們願意的話,要變成足球社或是籃球社什麼的,對他們而言一點都無所謂,『只要改個名稱就好了啊』。重點不在於他們叫什麼,而是他們做了些什麼。」

  「入學第一天妳已經有跟我講過了,但我不懂他們為什麼會找上我?我應該不是那種他們所期待的小團體新成員。」

  「他們又不是只針對你而已,所有新生都會收到邀請卡。」她打開了門,往外頭走去。毫無光害的夜空洩了一片星晨,她抬頭望著滿天星斗。「像紅衛兵們必須高聲朗誦著《毛語錄》才能證明自己的忠心不貳,這張邀請卡也有相同的作用。棒球社的人會透過層層關卡來考驗新生們是否願意向他們輸誠。如果連第一關都無法通過──就是你選擇不去的話,我完全不敢想像他們會用什麼方法來對付你……。」

  「我能想到的不外乎就是排擠我,甚至直接把我趕出這間像監牢般的學校。」我搔搔頭說。「如果是後者的話我會相當樂意,哈哈。」

  她嘆了口氣。「如果有這麼簡單就好了……。話說從我住在這裡有記憶以來,還從沒聽過膽敢公開反抗棒球社的人噢。大家都是在入學之前就聽說過棒球社的黑暗背景,根本不會有人去傻到做出違背他們意志的蠢事,踩線踰矩的行為連想都不敢去想。畢竟他們可是社會陰影的濃縮集合體啊,要說成員之間除了棒球以外,彼此有什麼關聯的話,大概就是每個人都身懷著龐大且混沌難明的惡意了吧。」

  「聽起來很恐怖。那妳覺得我應該要怎麼做才比較好?」

  「順從他們,不要被痛苦的依順挑起內心的自由意志,在面對他們時,將自我這東西完全地拋之腦後。即使是表面的順從也要做得盡善盡美,別讓他們有一絲機會看出端倪,並抓到你懷有叛逆心態的把柄。」說完香蕉女孩別過了頭,走向屋子的角落,從裝滿香蕉的籃子中拿出一根,接著爬上了梯子,身體躺在瓦片屋頂上,自顧自地剝起香蕉來。我抬起頭望著她爬上屋頂的背影,嘴角突然不自覺的上揚,對她投以淺淺的一笑,幸好她沒有看見,不然我們兩個又要開始拌嘴了。

  「上來啊,站在那邊幹什麼?來看星星吧。難得今天沒什麼雲朵呢。」香蕉女孩口中咬著香蕉,朝著下面的我比比手勢,口齒含糊不清的說著。我瞪了她一眼,手腳笨拙的爬上梯子。她把吃完的香蕉皮對半摺好放在一邊,手指晃了一下意示要我躺在她身旁。「這裡的夜空跟喧囂城市比起來,真是相當的乾淨無瑕呢,一點光害或是陰霾都沒有,連雲朵都識相的自動躲了起來。」我躺下來,望著天空讚嘆的說。

  「我很喜歡這裡噢,就像是我自己的秘密基地一般,每當我要想些事情,或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總是會爬上來看看這片浩瀚無涯的星空。『跟我所煩惱的事情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嘛』的想法就會自動覆蓋過那些惱人的瑣事,心情自然而然就會變得輕鬆囉。」她的臉龐轉向了我:「你知道為什麼我媽要為我取晨曦這個名字嗎?」

  「靠,我又不是先知或是算命仙,怎麼可能會知道?」

  她白了我一眼,接著說:「我現在可沒有和你吵架的心情噢。我家從我爸還在世時,生活就一直過得很艱苦,我爸經常要開著中古小貨車到處去幫人家搬傢俱啊、送貨啊、拿香蕉去賣啊……總之他就像是全民超人一般的到處奔波喔。結果就是無時無刻都過著這種緊繃的生活,最後連自己的性命也送走了……。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凌晨,他因為疲勞駕駛……高速撞上了分隔島,就這麼走了。連和他說聲『爸,謝謝你,這一生真的是辛苦你了』的機會都沒有啊……。」她的聲音逐漸變得哽咽,我別過頭去,希望這種感傷的氣氛趕快隨著時間一齊流逝。

  「這名字是我爸向我媽提議的喔。他希望我的人生就像這個家庭的晨曦一樣,困苦的生活從我這一代開始轉變,變得更好、更幸福、更美滿……」

  「看起來距離這個目標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喔。」我轉過身來對她扮了個鬼臉,她氣得往我肚子上招呼了一拳。「哎唷!」幸好我還沒有吃晚餐,否則該吐的東西都要吐了一地。

  「喂,我又沒說不可能達到!我只是說離目標還很遠嘛,揍我幹什麼。」我用右手臂勒住她的脖子,左手兩指勾住她的鼻孔,我們兩個就這樣在屋頂上扭打了起來,磅硠作響。「你們兩個在屋頂上胡鬧什麼!房子都快被你們拆掉啦!」梅姨的吼聲在門口前響起,我們嚇得停下動作。她的身體在我的正下方,微有雛形的胸脯貼著我的胸膛,喘息聲在我的耳邊和意識裡迴盪良久。我嚥了一口口水,兩手顫抖著慢慢移開她的身體,她泛紅著雙頰凝視著我,眼角仍帶著淚光。

  「下去吧,吃晚飯囉,肚子快餓死了。」我裝作若無其事的說著。沿著梯子爬下去時,她的右手緊抓了我的袖口一下。此時她的表情已趨於平緩,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對我吐了吐舌頭。

--------------------------------------------------------------------------------

 

  第二天下午下課後,我看著邀請函上指示的地點走去。讓人疑惑的是棒球社的研習營居然不是舉辦在汗水遍地的操場上,而是與其它班級有一段距離,位在校內西南角一隅,平常除非上課,不然根本不會經過該地的化學實驗教室。「棒球營怎麼會辦在這種地方?」我心裡不禁納悶著,也許張晨曦說得對,我太小覷棒球社的那些人了。

  走到教室前,外頭排了一張長桌,兩個穿著整齊乾淨的社員一站一坐於桌後,桌子外緣貼了一張印刷精美的海報。「棒球社誠摯邀請新生參加」的黑色大字刷在海報正中央,背景則是用水墨畫效果處理過的一個在打擊區擊中球心的球員。線條將棒球的激情和氣勢完整無遺的表現出來,彷彿稍等一下海報上的球員就會跳進真實世界中大聲嘶吼,慶祝自己轟了一發再見滿貫全壘打似的。

  「你好,這邊請。」站著的社員瞧見我的到來,整理一下已經相當筆挺的領口,引導我走向長桌前方,並遞給我一張報名表。「請在這裡寫下你的學號和姓名,還有請在姓名下方勾選你是否有打過棒球的經驗。若是有的話,麻煩請註明一下你的守備位置以及曾經打過的棒次,謝謝。」這兩位社員給我的第一印象感覺並不壞,我想。

  我將姓名和學號工整的寫好,在選項欄上勾選「否」,把報名表遞還給他。他看了一下報名表後,把報名表交給坐著的社員。「謝謝,字寫得相當漂亮呢。你練過書法嗎?」

  「不,並沒有。只是國小時有段期間,我常常在放學後被導師留在學校練習寫字。因為我當時的字實在醜到羞於見人。」我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站著的社員淺淺微笑並注視著我,輕聲細語的說:「這樣啊,真聽話呢,那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嗯?」我疑惑的看著他。「不,沒事,我在自言自語。那麼請你在此稍候一下,等下一個人出來後你就可以進去了。」

  「咦?研習營不都是一群人聚集在一個地方開會討論嗎?」就我的理解來說應該是這樣吧。

  「社長在研習營正式開始之前,想先和每位剛進到這個學校的新生一對一座談,藉此了解各位新生的適應程度,以及是否有什麼棒球社能夠幫得上忙的需求。如果對棒球社有任何建議的話也請希望能夠當面向社長提出來,社長會相當樂意傾聽各位新生的意見並給予適當的協助。」站著的社員臉上掛著訓練有素的笑容對我說。那笑容看似無懈可擊的完美詮釋著自己的心情,卻不禁讓我開始提防起這個人,因為那笑容簡直是太完美了,完美得過頭而顯得有些虛偽做作。「嗯,這樣呀。真是讓人相當敬佩呢。」我稍微戒備的回答著。

  時間似乎被完美掌控好似的,秒針不偏不倚的指到第六十秒時,從實驗室裡頭走出一位男學生,眼神呆滯的從我們三個人的視線中慢慢消失。「你可以進去了唷。」兩名社員異口同聲的說。我忐忑不安的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汗珠,打開實驗室沉重的門,緩緩入內。

  實驗室內沒有一絲日光燈刺眼的白光,昏暗的室內僅有外頭的餘暉從飄晃的窗簾下不安份的穿透進來。偌大的實驗室被裝潢成完全看不出來這是個做化學實驗的地方,牆壁貼上帶有神祕褐色花紋的奶油色壁紙,一般的教室桌椅被撤得乾乾淨淨,換來中世紀歐洲城堡內才會看到的橡木大長桌。桌上整齊擺上被擦拭得發亮的鐵燭臺,青黃燭光詭異的扭動著身軀。長桌兩端各放置了一個彷彿用來拷問犯人的電擊椅(實際上只是一般的長背椅),距離門口較近的椅子前放了塊名牌,看樣子是要給新生入坐的。我不安的端正坐下,靜候這間房內的主人出現。主人座的桌上放了一瓶喝了一半的波本威士忌(Bourbon whiskey),以及裝了一半威士忌和圓形冰球的玻璃平底杯。我桌上則放了杯用來喝龍舌蘭(Tequila)的小玻璃杯,裡頭裝滿了深黑色如膠似漆的不明液體。

  「歡迎你。」一道突如其來的說話聲從長桌的另一端響起,那聲音沉悶嘶沙的像是從因潮濕而被消磁的錄音帶撥放出來。棒球社社長不知如何從我緊盯的視線中溜到椅子上坐下,又或許是他打從我進入房間的一開始就不動如山的坐著,但我很確定我有仔細確認過長椅上是否有人影──甚至任何生物的存在。昏暗的氛圍使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孔,在燭光閃爍不定的推波助瀾下連他的身影都模糊成漆黑的一塊。和穆罕默德在石壁彩繪上的臉龐有異曲同工之妙,人們總是容易對不了解的事物產生神祕的威壓感,讓我開始對這間房間,以及眼前這個人感到壓力龐大的不舒服感。「請不要有任何的壓力,就當作是自己家般放鬆吧。我是棒球社的社長,很高興能夠認識你。」說完他舉起酒杯,小啜了一口後又放回桌上。「剛來到這間學校還習慣嗎?這裡很偏僻吧,一點都不是像什麼高級的貴族學校吧……哈哈。」

  「的確,我在過來的路上,壓根就想像不到這個小鄉下地方有著如此突兀的存在。」我誠實以對,我想這事實也沒什麼好粉飾的。

  棒球社社長乾咳了一聲。「那麼你對這裡到目前為止有什麼感想嗎?或是你進來後想要完成的目標之類的,可以說給我聽聽看嗎?如果有我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還請不要客氣。」

  「不。沒有。」我乾淨俐落的結束了這個話題。隨著待在這個詭異的房間時間越久,我的戒備心也越來越重。現在的我只想儘早離開這個充滿惡意壓力的地方。

  「這樣啊……你覺得人是可以脫離群體生活也能夠好好活下去的生物嗎?我認為不是。」棒球社社長脫下他的金細框眼鏡,用桌上的餐巾紙仔細的擦拭著。「人就是這樣容易害怕孤獨的生物,大家都想讓別人發覺並肯定自己的存在,所以拼了命的想要透過表現來緊緊依附在『人類』這個群體上頭,就怕一個不小心的失誤就被大家拋之腦後,最後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本體存在。為了上述理由,人類會將自己原本獨立的自主意識交託給團體,讓團體帶著自己一起行動決策,『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就會被別人排擠而變得孤單噢』的聲音不停在腦中響起,驅使自己順從大家的意念,一齊地隨波逐流,不管是什麼目標都行,只要自己不會再孤單就行了……。這叫做集體錯覺(Groupthink),你有聽過這個名詞嗎?」 

  「不,並沒有。請問你和我說這些東西要做什麼?我只是來參加棒球研習營的。」我不禁開始戰慄,對眼前的這個人抱懷著巨大的恐懼。

  「只是一般性的談話而已,不需要這麼緊張啊。」棒球社社長戴上擦得光亮的眼鏡,繼續說道:「曾經有人做過一個實驗,他讓受試者對著隔壁房間內被五花大綁在冰冷電擊椅上的人提出問題,只要回答錯誤就按下電擊按鈕,隨著回答錯誤次數越多,電流的力道越強勁。慘叫聲在坪數不大的受試間內此起彼落,受試者有些人會猶豫、慌張,富懷同理心地替對面被電擊的人設想;有些人則滿不在乎的繼續按下按鈕,但最後他們都選擇了冷酷的按下按鈕,只因為『有人叫我繼續這樣做,我也只好這麼做下去了』,或是『我看著大家都這麼做,我想我跟著這麼做也無妨吧』這種害怕孤獨支配靈魂意識的可笑想法。你覺得這故事有趣嗎?」他說完後,喉頭深處發出「喀喀喀」的笑聲,我感覺快要吐出來了。 

  「你到底想表達什麼?」我聲音嘶啞的大吼著。

  「我說過了,不用太緊張。」棒球社社長的聲音倏地冷峻殘酷了起來,和先前柔軟呢喃的耳語截然不同。不過這恐怖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太久,他又恢復了先前的語氣:「放輕鬆點吧,先休息一下。桌上有一杯為你準備的Espresso(註二),先深呼吸一口氣,再慢慢的喝下它吧。這可是我親自沖泡的喏。」

  我望著那杯深不可見底的惡意濃縮集合體,露出了害怕厭惡的表情。「放輕鬆啊,何必這麼緊張呢?這只是一杯隨處可見的Espresso而已,卻比市面上你所看得見的Espresso都要好喝許多啊。我以我的人格名譽做擔保,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噢。」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細,如蚊振翅般在我耳邊不斷的重複:「你就喝了吧──」

  我的右手像是被線絲操縱般,緩緩的舉起來拿過杯子,液體表面浮現出我恍惚的面容,我緩緩的、慢慢的將杯緣往嘴唇旁靠近……

  「不要喝!」一個熟悉的女聲突如其來打斷了惡魔的獻祭儀式,門磅噹一聲被撞開,張晨曦的左手一把抓住了我往外衝去。兩個守在外頭的社員大呼小叫的想要阻攔我們,被張晨曦右手胡亂揮舞的木棍給擊退逃散至一旁。離開了實驗教室後我精神為之一振,反抓著她的手往校門口的方向快速奔跑,再也不想回到那個讓人毛髮直豎的恐怖地方了,我在心中發此誓發了千百萬次。

--------------------------------------------------------------------------------


 

  逃離了學校,我們持續在尚無人跡的柏油路上奔跑著,我們兩個不約而同的都想著要遠離那塊充滿了巨大且噁心的無盡惡念的骯髒地方。

  「呼……呼……先休息一下,我快喘不過氣來了……。」張晨曦甩動著被我抓牢手掌的手臂,喘不成語的說著。我到現在才想到剛才一直握著她溫膩如膏的手掌,臉不禁悶紅了起來。

  「妳怎麼會跑來學校的?還有妳怎麼知道舉辦研習營的化學教室在哪裡?」兩側的肺葉因換氣不及而疼痛著,但我此刻只想釐清這充滿問號的一切。

  她用像是看到放大一千萬倍的阿米巴變形蟲的鄙視眼神瞪著我。「我不是有看過你那張邀請函嗎?況且我住在這裡好歹也十餘年了耶,怎麼可能會不知道這個學校裡面長什麼樣子,路怎麼走?」

  「好吧,我想我是被嚇傻了。但是妳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總不可能是快遞送香蕉給老師吧。」汗水從額頭上涔涔落下,滑進了我的眼眶而使雙眼感到刺痛不已。

  「我很不安,因為你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會乖乖接受洗腦再改造的人,所以我決定偷偷潛進校園,看看他們會不會做出什麼不利於你的舉動。」她喘了一口氣,看樣子是舒服多了。「我就蹲在化學實驗室外頭的草地,偷偷把窗戶開了一點縫隙,就從那縫隙中偷看你們在做些什麼。」張晨曦挺起胸膛驕傲的說著。

  「難怪那窗簾會飄動,我以為是棒球社社長自己嫌太悶熱而打開的。現在回想起來他的身體瘦弱到根本連一絲微風都禁不起吹吧。」講著講著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她也被我逗笑了,夕陽將我倆相視大笑的影子給拉得極長,就像兩名瘋人院跑出來的病患站在馬路正中央瘋病發作一般。「那接下來呢?」我問。

  「當我看到你桌上那杯黑稠稠的東西時就暗叫不妙,我曾經看過其他人喝下去後變化的模樣噢。那杯東西就像LSD(註三)一樣,喝下去後全身會先不由自主的強烈抽搐,就像被電鰻捲曲曲的鬍鬚電到的那種激烈抽搐喔。然後有人會開始口吐白沫、胡言亂語,有人會瘋狂大笑或大哭……好像那杯東西會將潛意識中那骯髒齷齪的部分給喚醒,叫進前意識甚至是意識之中,再進而支配整個靈魂。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如果不幸發展到最後的話,那個人就等於是被毀掉了,像積木娃娃被碾碎後再重新拼裝成新的積木娃娃一樣的毀掉喔。那些被毀掉的人靈魂彷彿被吸盡抽掉一樣,沒有自我意志或想法,只會聽從上頭指示精準的奉命行動,就算要為此犧牲掉自己生命也在所不惜噢。」晨曦講到這裡頭似乎有些暈眩,她揉了揉太陽穴,停了一下後繼續說下去:「一般來說他們是不會讓新生喝下那東西的,因為那東西要製造出來是很耗費時間和精力的。許多新生在一對一會談的時候就被言語給蠱惑說服了,態度比較強硬一點的人用威脅恐嚇的手法通常也會成功;像你這樣關起心門來直接拒絕社長方傳遞給你的任何一切資訊,算是相當少見的異類噢。當言語或情緒無法順利支配一個人的時候,他就會用情緒感染的方式誘使你喝下那杯東西,一旦喝下去的話,你就會一腳踏進那另一個世界,再也回不去正常的生活了。」

  「情緒感染?」我不解的看著她。

  「就是催眠啊。從實驗室內的擺設、裝潢、燈光、陳列物,到社長本身的動作、語氣變換、談話內容,全都有強烈的暗示性,把你的恐懼情緒從內心裡挑起來,讓你深陷於害怕之中而變得容易接受暗示性的訊息。當你精神開始歇斯底里──就是你在大聲吼叫的時候啦,就表示他已經成功了。我在這時隨便從草地旁找了根木棍,馬上衝到門口前,然後就如你所見了。」她聳聳肩說道。

  危機解除之後,我繃緊的情緒就像是洩了氣的皮球般,咻咻咻咻的放鬆著。然而在當下所接收到的負面情緒,並非轉動魔法棒高喊著「滾離開我的意識之中!」就能夠立即煙消雲散的。「喂,我知道給妳添了很大的麻煩,不過厚臉皮的我可以再麻煩妳一件事嗎?」

  「你說啊,誰叫你爸是我家老闆呢?就算我再不情願也只能照單全收啊。」話雖如此,她臉上卻看不到和這句話相映襯的厭惡表情。

  「借個肩膀讓我倚靠一下……」不等她的回應,我逕自將頭靠在她的肩上,要趕快忘掉今天這段惡夢似的用力放聲大哭。「嗚……嗚……」彷彿要將自出生至此時的眼淚一口氣哭光,眼淚如伊瓜蘇瀑布般萬馬奔騰從臉頰上宣洩而下,將體內積蓄的所有負面能量毫無保留的趕離意志的對外出口,她的衣衫已被我的淚水浸得濕透。平常最喜歡和我吵架的她,此刻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靜靜的讓我獨自哭了許久。

  哭到只剩下哽咽聲及吸鼻涕聲時,我緩緩將頭抬起,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任何一滴淚水。「真的很謝謝妳。」我吸著鼻涕說:「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和妳拌嘴了,妳要怎麼說我,我都願意接受。這是我想得到的唯一能夠感謝妳的方式。如果不是妳,光靠我自己泡水爛豆腐般的意志力,我根本無法逃離那個令人恐懼至極的地方。」

  「你的腦袋已經驚嚇到退化成這副白癡樣了嗎?」她嘟起嘴唇,滿臉不屑的瞧著我。驟然她整個身子衝向我前方,用力的抱緊我。

  「現在,不要說話。」她的小臉像受到驚嚇的鴕鳥般深深埋進我的制服內,聲音被衣服隔著而悶悶的:「這樣也許能夠讓你舒坦一些。用盡全力也要趕快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哦,不然那會像疤痕或是烙印般,永遠在你心頭上留下不可抹滅的傷痕噢。」

  我還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她,例如說她是如何知道那杯Espresso的可怕效力,為何會知曉那麼多人喝下那東西之後發作的情景,為何會瞭解清晰如此多驚人的內幕……但我決定不再去多想,生理和心裡同時雙管齊下的需求指示,使得我也緊緊抱住了她溫暖直透內心的身體,兩個人就像從瘋人院逃出的瘋子般在馬路正中央用手臂相互交纏著,久久無法別離。


註二:義式濃縮咖啡。以高壓未沸騰熱水沖泡磨得極細緻的咖啡豆,濃縮成一份約15到50毫升不等的咖啡,其表面會浮現一層略帶膠狀濃稠感的泡沫性油脂(crema)。

註三:全名為德文(Lysergsäure-diäthylamid),LSD為其縮寫。是一種會產生精神迷幻作用的強烈致幻劑。需附著於其他食物(如方糖、明膠等)上混合服用。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第十三章 晨曦


--------------------------------------------------------------------------------


秀雅


  醫院窗戶的外頭原先那被照映如琉璃工藝的碧綠中庭,被突然其來的雷陣雨粉刷的薄霧靄靄,一片迷濛降臨在中庭的咖啡店之下,在外頭飄蕩的咖啡香氣和嘻笑聊天的人群都慌忙地躲進餐廳裡,靜靜的聽著猛烈雨勢打在棕櫚葉上的啪答聲響。

  父親狼吞虎嚥的吃著加了幾塊馬鈴薯和胡蘿蔔塊的日式咖哩飯,裡面的雞肉塊少的可憐,勾芡又因為加了太多水的緣故稀的讓人難以下嚥,我吃了幾口就停下湯匙抹抹嘴。喝了杯摻有檸檬汁的白開水,可能是沒有完全煮開的關係,白開水殘留一點氯的氣味,讓我感覺更噁心欲吐。

  父親似乎在躲避剛剛那震撼性的畫面無預警地闖入腦海,一直不肯說話,無論我如何想開宗明義的直接切入主題,或是試探性的假裝無意挑起這個主題都沒有用,父親不回答就是不回答,彷彿嘴巴被拉鍊密縫上了無法發出聲音。

  我將掛在左手上的白銀手鍊取了下來,放在桌上,語氣平緩的說:「爸,你女兒再過兩年多也要成年了。在這段成長的時光裡,不管好的或是壞的回憶,我總是毫無保留的和你分享──我並不想連這個世界上唯一和我最親的人也得互相架構起欺騙和隱瞞些什麼的深刻壕溝。說這些話並不是要拿我自己微不足道的分享來威嚇你,身為你的女兒,腦中存在著『有時候也想幫爸爸分擔會讓他煩惱或苦痛的心事或回憶』的念頭應該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想法吧?如果不是會讓你難堪或是存在著表述障礙的記憶或心事,拜託──請務必與我分享,讓我和你一起承擔回憶之下的隱藏情感。」然後把手鍊向父親方向推去:「如果你聽到了我剛剛的這席話,並答應了的話,就請把我最珍惜的這條手鍊給推回來吧。你女兒會一直等著你的。」

  父親畏縮猶疑了一下,將桌上的手鍊收進他灰色格子襯衫的胸前口袋裡。就在我訝異此舉動的同時,他喝了一口白開水,有些遲疑的說著:「有些事情我並非刻意不說,我只會選擇和妳或是你母親有關的回憶來對妳闡明而已。對現在的我來說,妳母親和妳佔滿了我回憶裡的全部──至少在剛剛那副畫面還沒衝擊到我的思緒之前,我一直都是如此認為的。」父親舔了舔嘴唇,又喝了一口水,才繼續說下去:「妳父親雖然是個規模不算小的企業老闆,身邊攢了一點老了可以悠哉生活的閒錢;但其實綜觀我這四十多年的生命歷史,大概只能用渾渾噩噩來形容了吧……」

  我笑著回答:「爸,你如果算是渾渾噩噩的話,那這世界上恐怕很難找到認真進取的人了吧?」

  父親搖了搖頭,接著說:「不,真的是猛搔腦袋也無法回想起自己這些年來到底做了些什麼值得留在回憶內部的事情。如果說人生只有賺了大錢就算是成功的話,那你父親早就已經及格了,只差還沒能夠達到滿分的標準;但人生的意義哪可能這麼簡單僅僅寫上幾句『錢即人生』就能夠打上句號?說到底,妳父親也只不過是個受長輩安排他們認為量身訂作的完美人生:上一流的貴族學校,說著不太標準的法語,娶了豪門結為良緣,休假時請人開著遊艇環遊世界,吃著從黑海冷藏直運的亮墨色魚子醬、土耳其風味的肉桂烤羊腿,享用頂級的波爾多紅酒。在旁人眼中大概是個令人稱羨的精彩人生吧;但我始終覺得乏味不已。如果能夠讓我重新選擇的話,我寧可在高加索山當個鼻子被凍的紅通通的牧羊人,或是得冒著低溫海水下海捕撈珍珠之類的海男,和自己喜歡的人牽著手終老一生,吃粗糙冷硬的米飯卻能夠活的忠於自己心意的真實人生。」

  「那對每個人來說都很困難噢,想要認真達到像父親所說的境界的話。」

  「是啊。只是有些人即使心底不願意,仍然能夠乖乖接受命運安排,在表面之上活的很開心滿足,一點點小怨言或自己的想法都被環境那雙看不見的手給抹殺了,這樣就和懸吊著許多絲線的精良傀儡沒什麼不同了啊。」父親把剩下的最後一口咖哩飯吃完後,擦擦嘴和雙手,靜默了一下又繼續說道:「看看妳父親現在也是這樣,身後有蒙面的黑面人在操縱著長相和妳父親一模一樣的木製傀儡;不過最起碼妳父親也有小小的反抗過,就像黑白默片的布幕下,《摩登時代》(Modern Times)裡的卓別林(Charlie Chaplin)一樣,默默的為著無趣的機械式工作大鬧工廠;然而在整個大環境中仍然只是個蜻蜓點水般的小騷動,過水無痕完全起不了任何波瀾。妳父親的反抗就是如此軟弱無力,而且最後也沒有辦法像《摩登時代》的結局一樣,找不到契合自己的另外一半,沒有勇氣踏出世俗侷限框架的那一步。」父親苦笑著說。

  「至少有無力的反抗過,不算是虛應人生了啦。哪怕是對自己的人生一點反應也沒有,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活著,那才是最教人害怕的吧。」我看著父親,他的雙眼快要瞇成一條線了。

  父親的抬頭紋出現了,那是一種深刻的笑容,很像是對我這席話感到十分感激似的滿意笑容。「妳的心意我已經接收到了,那麼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對妳表示回應。妳的手鍊就先寄放在我這裡吧,等到故事說完之後,我再退還給妳。如果不滿意故事內容的話,我就只好繼續扣押下去囉。」

  「爸!你很賊……」我半站起身彈了一下父親的額頭。

  父親彷彿在沉澱情緒似的,默默望著窗外的雨勢。


--------------------------------------------------------------------------------


  「那是在我十二歲,剛從國小畢業的時候。」父親轉回身子面對著我,他的眼神充滿了水汪思緒:



  升上國中的時候,我和家裡發生了一些小衝突。沒有搞到像家庭革命的地步,只是我國小讀的是普通的公立國小,跟很普通的朋友們一起上下學,一起去溪邊撈魚、去田裡抓青蛙,一起互相丟擲泥巴球,一起比賽誰寫功課的速度比較迅速又整齊。我對我的國小同學們一直抱持著相當良好的豐富回憶,那也許是我求學過程中,唯一的一群能真心相處交往的朋友們吧。妳爺爺想要我去就讀離家比較遠必須住校的貴族國中;但我只想和國小的好朋友們一起上普通的公立國中,我想和他們繼續在一起。當然,這個提案很迅速的被否決掉了,我仍然被安排離開這個我曾經想要再繼續和自己喜歡的人群一起生活的地方。

  當我反抗失敗,無奈的在房間收拾著行李時,有名女生連門都不敲的就直接闖進我房間裡,她匆匆瞥了我一眼,轉身卸下背包找東西。我怒氣沖沖的質問著她:「妳是誰?有沒有禮貌啊?進來別人房間前都不用先敲門的嗎?」

  那女生看起來年紀比我大個兩三歲,可能上了國中甚至高中了。一頭清爽短髮,頭上頂個大朵亮黃向日葵的髮圈,戴著黑色粗框眼鏡,土黃色的制服短袖襯衫,更能襯托出她的土氣。她沒有理會我的怒意,自顧自地翻著她的背包,不時還發出嘻嘻的笑聲。我生氣極了,雙手交叉胸前站在她背後,心想如果這個無禮女子一轉過身來,我就要發狠地瘋狂教訓她。

  「你現在應該很生氣,恨不得想衝到我身旁把我纖細的脖子給扭斷,是不是這樣啊?」女生無預警的迸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讓我當下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原來妳會說人話呢,妳這隻穿著制服的野蠻母猴子。我問妳,妳現在到底在我的房間幹些什麼?」女生的背影微微聳了聳肩,輕佻的語氣在房間迴盪:「母猴子奉命來餵公猴子吃香蕉啊。」

  我氣憤的大吼:「妳這女人少拿人來消遣了!」說著便衝去她身旁想要打她個一巴掌。「啊,找到了。」只見她果真拿了一串香蕉起來轉向我面前,笑容可掬的對我說著:「我沒騙你啊,真的是帶香蕉來請你吃的。」

  那一瞬間,我徹底愣住了;應該說,我的意識彷彿被那燦爛如陽的笑容給融化掉了。


--------------------------------------------------------------------------------


  我和那女生並肩坐在一樓大門前的階梯上,我和她嘴中都塞著香蕉,口齒不清的嗯嗯稱讚。「怎麼樣,我老家的香蕉還不錯甜吧?一般的香蕉最多就是甜膩而已,我老家的香蕉是那種清香的甜,吃很多根也不會膩的芳香噢。」她驕傲的剝著香蕉皮說。

  「我頭一次聽說過有僕人拜訪主人是帶著香蕉當作見面禮的。」我一口吞下半根香蕉,小聲咕噥的說。「誰是我主人?至少我知道不是隻毛髮還沒長齊的小皮猴。我只是聽我媽的話來把你接到我家,剩下來你要住哪裡,三餐怎麼打點,洗澡在哪裡洗,用什麼牌子的肥皂,需不需要幫你刷背,那可都跟我毫無關係噢。我可不是在動物園打工,負責為河馬洗澡,餵駱駝吃草,得曬太陽勞碌流汗的工作人員噢。」她口氣不悅的說著。

  我哼了一聲,緩緩的說:「我也是頭一次聽說,母猴子會主動幫人類抓蝨子的。再說,妳的脖子根本一點都不纖細,粗壯的要命,我可掐不斷。」她沒有搭腔,只是冷笑了一下。

  第二天我就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和她一起搭早班的火車──連她名字也不曉得的糊塗狀況下,我就這樣被糊塗的牽著鼻子走了。火車一路向北開,途中經過許多我從來沒聽過的小城市,當我向女生詢問這是哪裡時,她總是像看見珍奇異獸般嗤之以鼻的瞧著我,然後再罵我是城市土包子。這種情形持續兩三次之後,我也不再自討沒趣,靜靜的托著腮看著窗外倏忽即逝的風景。逐漸北上,風景也變得隨之不同。水泥建築的車站,愈往北行,木造古舍的風格就愈常見到。繁華的都市街景變成了牛羊吃草的棟棟分離在平原上的農舍,筆直的柏油路也逐漸縮小,路上的礫石也跟著增多。火車經過的田地上,種滿了一片黃澄澄的油菜花,相映著綠油油的韭葉。偶爾幾隻牛在水田中央拖著犁緩慢的翻土,一群白鷺鷥分頭佇立在稻草人的頭頂上享受涼風。

  我看著白鷺鷥停在牛隻的身上威風凜凜的巡視著稻田的逗趣模樣笑了。女生斜眼偷瞥著我,噗哧一聲哈哈的笑了出來。「想不到你也有可愛的一面啊。這裡指的可愛比較接近於有趣,不過這並不代表我就此對你這個人徹底改觀囉,你這隻暴發戶死猴子。」她笑著從背包裡掏出了一根香蕉並剝皮:「太有趣了,真的是太有趣了。」

  我睜大眼睛問她:「喂,妳的背包到底還藏著多少根香蕉啊?怎麼好像永遠都拿不完的樣子?」「這種事,只有摸摸鼻子問上天,或是閉上眼擲硬幣去猜正反面才會了解吧。」她滿不在意的吃著她帶來的香蕉說道。

  到了中午時分,火車還沒有倚靠目的地的跡象。車窗外的陽光有減弱的趨向,經過列車周圍的風開始冷冽的吹進鼻腔和身上每吋包覆不到的肌膚,我站起身子從背包內拿件米棕色薄外套想蓋在身上,瞄向女生她仍然僅穿著那件土黃色短襯衫,她沒有把應該帶來的外套拿出來像包裝糖果般裹在身上,故作堅強的微微發抖對手掌呵著氣。我把外套硬塞到她懷裡,順手摸摸她的背包,發現裡頭全是滿滿硬硬的青黃色香蕉串。「我們要去的地方不是妳的家嗎?怎麼妳連妳家位置有多冷都不知道?為什麼不帶件外套,寧可讓自己活受罪也要帶這麼多香蕉來呢?」

  她仍不改戲謔的眼神望著我,先是點點頭表達她的謝意,再諷刺的回答我:「因為你爸叫我媽把她的薪水都拿去買香蕉來孝敬少爺了,所以我們家窮的買不起薄外套。」她尖銳刻薄的語氣,直教我氣到發抖,我再從行李內拿了件厚外套蓋在身上,發誓在下車之前絕對不和她再說任何一句話。

  不過,在外套的另一頭,傳來了輕輕聲響:「謝謝你。」隨後,世界陷入無聲。


--------------------------------------------------------------------------------


  我和女生在看似荒寂的木造車站下車之後,女生跑去和站長確認我的學校地址以及到達的方式,我則是花了一點時間觀察一下這裡的地形。月台的樑柱和頂簷被白蟻蛀蝕的很嚴重,感覺白蟻們只要再用力加把勁,整個月台就會完全倒塌似的。車站本體也有些蛀蝕的狀況,不過有些地方已經用鐵條圍籬圍起來了,看起來是在做結構補強的工程,工人三三兩兩的搬著鐵板往屋頂移動,有些地方用高溫藍焰作焊接,有些地方胡亂拿鐵鎚和釘樁敲敲打打便結束了。工人們午時十二點準時一到,就像集體接收到電波指令一般紛紛往下移動,拿出各自的便當開始點起菸,拿起酒瓶閒話家常。

  天空十分清澈,感覺很透明的淡藍色,偶爾漂浮幾片薄雲,有幾隻雁子向南飛去。車站的四周環繞著綠茵成蔭的山群,環視這個地方的結論得到這裡是個不算大片的盆地。山的高度普遍不高,不過可能盆地的地勢比較低,所以才會有「也許其實這裡的山都是連綿不絕的高聳山群,只是我眼花看錯了」的錯覺判斷。薄雲覆蓋於山巔,山腰有幾群分布稀疏的小型聚落,聚落周圍的樹木和其他地方相比顯得較為稀少低矮。看了一下月台的火車班次表,果然是小火車站應該有的班次數量,從遠地發車的班次一天只有早晚共四班,車型也不是最新最快的,經過此地的火車只能配上陳舊的型號,和這裡一樣都有著木頭潮濕而發霉的氣味。

  有一種被徹底放逐到異地的絕望感,不斷的在我內心底處滋生。我靜靜的環視著車站,兩三隻毛色骯髒的野狗在鐵軌上相互追逐,這時我是多麼想在無人注目的情形下安靜的橫躺在鐵軌上,被火車悄然無聲的輾過──可能腸子會跟腦漿一起噴出來,血會濺在司機的玻璃窗前,司機也許會恐慌的音高八度尖叫;又或許司機會露出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按下車窗的雨刷按鈕抱怨著:「怎麼又來批選擇這種死法的人哪……都不能體諒一下我得把血漬徹底清除的辛勞嗎?」……很可惜這樣的願望根本達不到,除了月台上正在敲敲打打的工人以外,鐵軌仍在站長和剪票員的目光範圍內監視著,再說這裡的班次少的可憐,可能還沒被老舊火車輾死之前,我就先在鐵軌上被太陽烤成人乾了。變成乾屍的死法太寧靜、太無趣了,不符合我想要轟轟烈烈死去的憧憬。如果能像《循環自殺》(Suicide Circle)那樣一群人集體被火車輾成唏哩啪啦的肉屑那會更加完美,可惜這裡是沒什麼人煙的平凡小鎮。

  「喂,要走了噢。你還在發什麼呆啊?」女生在後面毫無預警的推了我一把,害得我差點掉下鐵軌。我轉過身去怒視著她,不過仔細想想,原本我就有打算要跳下去的意圖,她剛好在不知情的情形下幫助我一把,這樣就讓我生氣的動機蕩然無存了。我什麼也沒說的走回原來放行李的地方,默默把行李提起來,「走吧。」她好像以為我會在她面前破口大罵或是擺張臭臉給她看之類的,帶著略感失望的表情走在我前面。原本想在車站前面攔下一台計程車的,沒想到連計程車的影子都看不到半台。我拖著份量十足的行李跟著她走到火車站對面的公車站牌前,雖然空氣中略帶點涼風,但我還是被太陽曬的全身發熱,不停地冒汗。

  等了約莫半小時,總算有台公車的身影,車體是年久變淡的黃綠色,黃的有點像摻水的奶油,綠的像摻水的青草汁。○○客運字體的旁邊還有修補過卻沒漆上黃色的斑駁鐵片,公車在行駛到站牌前左右搖晃的很嚴重,讓我聯想到了在擂台上躲避正面刺拳的拳擊手。「這個地方到底是哪來的貴族學校?」我低聲嘀咕著。

  公車停了下來,鐵門吱嘎作響的打開,車掌小姐站在前門旁幫準備上車的人面無表情地剪著票。所有人都上完車後換我們兩個抱著行李上車,女生向車掌小姐說目的地後,將準備好的零錢投入鐵箱。乘客都坐定位後,車掌小姐將前門闔上,拎起胸前的哨子吹著,提醒司機準備發車。

  車子內有兩部大電扇呼呼作響,儘管如此鐵皮車內還是十分悶熱,我將窗戶往上扳,涼風迅速從窗戶外拂進,伴隨一點香蕉的甜味。「香蕉?」我在心裡疑問著,不過第一時間就想到了答案。偷瞄一下坐在我對面的女生,她正雙手交叉胸前,低頭打瞌睡著。「這麼累?」我鼻子哼了一聲,卻不自覺的又多看了她幾眼。
  
  公車出了市區──其實也稱不上是什麼市區,只是稀稀落落的獨棟房屋交織在某一塊區域的綜合體罷了。一望無際的農田,空蕩蕩的水泥路,偶爾看到幾個戴著斗笠的中年婦人們聚在田旁的大榕樹下,躲避炙熱毒辣的午時烈陽。持續開呀開著,彷彿沒有盡頭似的空虛感在四周蔓延,我惴惴不安的望著司機窗前的那片風景,像是小說或漫畫裡描述的世界盡頭般,什麼東西都沒有。那個等在我前方的未來,什麼都沒有。

  道路筆直的向我在火車站所看到的那座最高的山腳下延伸而去,靄靄白雲如棉花糖般整齊的鋪在山頂。路上除了偶爾經過的無人站牌和桌上擺滿乾癟的甜柿乾攤販以外,別無他物──結伴而過的牛隻不算的話。這樣看來路程還很遙遠(女生還睡的十分香甜),我決定小盹片刻。

  醒來時她正在忙碌的用棒針織著看起來像是圍巾的毛線團,動作俐落的上下纏繞著棒針,沒有多餘的手指動作,如同尚未完成的藝術品一般存在著缺陷的美感。至於是哪裡帶有缺陷我也說不上來。「妳怎麼會帶這種東西出門,不是香蕉就是圍巾半成品……結果不帶外套啊?」我不解的問她。正常人都會先想到自己的身體安全,解決了之後再去思索別的吧?

  「人生充滿了許多抉擇嘛。」她手仍忙著打毛線,「如果我帶了外套,可能背包就塞不下毛線球、還沒織完的圍巾、棒針和一串串好吃的香蕉啦。這樣可能我在路上時能夠禦寒,卻無法在肚子餓時有香蕉可以充飢,或是像現在一樣,閒得發慌時找不到打發時間的事情來做囉。把只能滿足於一件事情的條件,填補轉而能做到兩件事情的空缺,不覺得這樣會比較划算嗎?」她呼了一聲,放下手上的毛線團和棒針,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對我們這種窮苦人家來說,永遠都要想到更高更好更多優惠的選項,才能在這艱困的世界上存活下來呦。永遠都要挑揀最便宜又可食的蔬菜水果,永遠都要將無法再穿的衣服重新補縫成置物袋……也許你無法想像這種生活吧,我可以理解。」

  「我……」我接不下去她的話,對我這種豐衣足食的生活而言,她所處的是另一個世界。我有許多同學也許家境和她相似,但能夠坦然深刻在我面前表露無遺的卻沒有人能夠做得到。大家都是活在笑容之下的互相生活著,儘管那是虛偽的笑容面具,用來偽裝無法在他人面前毫無畏懼表現出來的脆弱真實。「的確……我現在無法想像那究竟是什麼樣子的生活,那離我過去體驗過的生活都太遙遠了;但我有一天一定可以理解的,請再給我多一些時間。拜託。」我想不到別的話可以應付這如同身處冰霜洞牢的場面,只好誠實以對。

  她回過頭來,露出一個我從未看過的複雜笑容──悲傷、高興、感嘆、無奈、冷漠、憤世情緒糾纏在一起的笑容,就像她手中那個交織成一團的毛線球般。「好。」她說。


--------------------------------------------------------------------------------


  公車到山腳下後,隨即爬起不算陡的上坡,山路蜿蜒的在山腰上曲折,在車內沒什麼感覺,不過確實的是在緩緩的往上爬升中。山路是舖的很平整漂亮的水泥路,沿途沒設站牌,也沒有房屋,路的旁邊是密密麻麻的人工樹林。其實我看不懂那究竟是原始森林抑或是人工樹林,但林木散發出來的氣味確實讓我感受到了人工刻意的感覺,一切只是說不準的第六感罷了。啁啾鳥啼蔓延在山谷中,採蜜的蜜蜂被公車排放的廢煙燻的飛快逃離路旁綻放的向日葵。儘管身處於森林中,卻感覺這一切彷彿是假的,就像駭客任務(The Matrix)中的母體一樣:我在這個人工開鑿的世界中獲得由五官感覺接收的情報,我以為我在這個世界是自由的、不受拘束的,然而我的肉體卻被禁錮在真正的「真實」世界中,我精神所認知的「真實」,如同馬克思(Karl Marx)所說的虛假意識(註一)一般虛假。

  到了半山腰上有一塊可以俯視山下一切風景的柏油空地,公車在此休息片刻,空地備有流動廁所,可以讓上山路途漫長的旅客獲得一個生理舒緩的機會。「學校就快到了噢,你父親把你安排住在我家,他不想讓你住在宿舍裡面,說是怕沒有傭人服侍照應他無法放心……我家就在學校再上去一點,我們要在學校那一站下車──那是公車的最終站了。到我家的話大概還要往上走個十多分鐘吧。」女生收起她的織毛線工程,提醒我就快到了。「要下車看看風景嗎?從這裡向下眺望很漂亮喔,尤其是夜晚有星空照耀著大地的時候。這裡跟大城市相比光害比較少,可以看到非常多星星唷。」我原本不想下車的,在走了漫漫山路後我感到有點暈車,她還是硬把我拉了下車。「吹吹涼風會比較舒服啦。」真是霸道的女人,我想。

  在山下經過的火車站和房屋是多麼渺小,這一瞬間我突然有些理解古人在講到「滄海一粟」這個成語時的心情,也許帶有幾分惆悵、落寞和更多的無力感。對什麼感到無力呢?我無法掌握用形而上的言語去描述那份東西,對於它的資訊量龐大到無法單靠感官去處理,是比體制、規範、社會、人群還要更為龐大的東西,像醜陋的巨大怪物(拿酷斯拉來比喻或許會比較貼近那感覺)的東西在我心底瘋狂肆虐。披頭四(The Beatles)的《Let It Be》鋼琴伴奏不由自主的在我腦海中縈繞。面對龐大的怪獸就得用簡單的必殺技來應付吧,我又想。

  公車再度發動,不到十分鐘就到校門口前的巴士終站站牌。我將要就讀的貴族學校從外觀上看來倒不如說是比較高級的監獄:高聳的無接縫鐵牆(若是磚塊牆還有踩上去的可能性),鐵牆上佈滿了不曉得有無通電的鐵絲網。學校門前沒有顯著的招牌,警衛室後有準備成群結伴巡邏校園周邊的杜賓狗群。電動鐵門並不高,不過有兇狠的杜賓狗群看管著校門,我想嚇阻力不會比通電的鐵絲網還小。鐵門後方是有著巴洛克風白色大理石噴水池的中庭花園,噴水池的頂端有隻白色石隼,張舞著翅膀彷彿正準備吞食擅自闖進入口的獵物似的。花園色彩繽紛,看起來都是些名貴的品種,有園丁正拿著鐮刀割除花旁的雜草。學校建築也是白色大理石蓋的,沒有特別的外表裝飾或建築設計,如同鐵幕時期東歐國家的建築般冷硬且不帶感情的單調乏色。

  看了一眼這座學校,便產生了和看到幾萬隻蛆在腳邊蠕動一樣噁心的生理反應。我不禁懷疑起父親把我送來這座學校的心態究竟為何?是想要發狂似的砥礪我成為家族企業的接班人,還是單純的不喜歡我這個兒子便把我發配邊疆,好不必在家裡看到我就動怒?人對於未知的事物總是會多加胡思亂想,愈發恐懼。揣測他人的心也是一樣的道理,越去想就會越害怕,卻又不由自主的繼續想下去。

  「進去以後有的是機會看校園啦,行李很重耶,先回去我家吧。」跟著她走在後頭,腦子始終擺脫不掉那些惡劣的情緒和想法。那時我不知道,這黑漆似瀝的感受會伴隨著我一輩子,並左右著我日後的人生。當時的我只是滿懷憤慨而已。就這樣,我開始了在高級監獄般的貴族學校,以及女生她家之間的寄宿生活。


--------------------------------------------------------------------------------


  進入學校後才發現到,學校內的學生組成來源十分複雜,有聲勢當紅的政治家、著名交響樂團指揮家、大型國營企業總裁、名望極高的明星醫院內科主任、經常在電視鏡頭露面的大律師、豪華遊輪的首席船長……幾乎是所有國內頂尖的菁英階層中的第二代,因此他們在校內的各類表現──無論是課業方面、社團表現、運動得獎、文藝或科學競賽上的奪名,就自然而然的成為未來在擠身進入菁英階層內的率先排行卡位戰。不管是什麼都競爭的異常激烈,彷彿是遇見殺父仇人般為了一張獎狀或是獎牌而撕殺的昏天暗地。和其他人相較之下,我的背景就實在平淡無奇的可憐,只是一個小型家族企業的第二代,在校內的表現也普普通通,毫無值得亮眼或刮目相看之處。或許是因為太平凡了,我對於其他人而言根本不構成是人生道路上重要敵手或是絆腳石的威脅性,於是我不被任何人放在眼裡,像人類所平日仰賴的呼吸空氣一般存在著。沒有人對我懷有惡意,也同樣沒有人對我懷有善意,我就只是個不起眼、不重要的存在罷了。

  這樣的校園生活說實話是孤獨寂寞的,但對我來說是無所謂,更精確一點來描述是莫可奈何,若說真有影響就是找不到同樣和我一樣孤獨的人可以相互傾訴心事了吧……。在這所學校也找不到和我相同卑微背景的普通人,因此我只能很認份的選擇不引起任何一絲漣漪的平凡校園生活的選項。如同科技園區內的廁所清潔工般,暗夜未明的清晨時分就自動安靜的進入公司櫃檯打卡,耳朵內塞著廉價的耳機,播放著亨利‧卡波諾(Henry Kapono)的吉他和弦,步調輕快的拿起刷子刷著馬桶,用全新的菜瓜布仔細刷拭洗手台,將地上的隔夜水漬拖乾,換上新的捲筒衛生紙。煥然一新的清潔工作告一段落後再準時打卡下班,上下班打卡的彈性時間不容許在一分鐘之外,這近似於我在這座校園內的生活。

  校內社團琳瑯滿目,每個社團都有其不同於名稱下的特殊目的性。舉例來說,像柔道社為了舉辦校內比賽,會透過社團幹部的奔波,對大型企業甚至是自己家長會的成員們拉到數目極為可觀的贊助經費;然而這筆贊助經費用在舉辦活動的項目上卻少的可憐。以此名目拉來的龐大金錢究竟流向哪裡去了呢?據說(是我無意間從同儕方面聽來的,我沒有那份大家所認可的權力,無法加入幾乎所有校內的社團)那些龐大的金錢被社團幹部們存入自己設立的秘密帳戶內,或是認購在社會上具有一定影響力的企業股票;甚至是透過有管道的父母親,將資金流入國際的洗錢犯罪體系之中,讓資金數目增加或是漂白資金的來源。很難想像這是一個看似和一般學校別無兩樣的校園內竟然會發生的事情吧?但仔細想想這些學生的背景,和想要像父母親一樣踏入社會就要擠身進菁英階層之中,掌握少數人才匹配擁有的誘人支配權力的欲望驅動,就絲毫不會讓人感到意外了。艾克頓(Lord Acton)所云的「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Power tends to corrupt 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論點,有了親身經歷之後,這段文字再咀嚼起來不禁讓人冷汗直冒啊。

  任何的活動都是有目的性的,社團幹部會笑容可掬的詳細並帶有無比耐心的告訴那些準備要落入甜言蜜語圈套內的代宰肥羊們:「這個活動要花費的項目實在是太多了,對我們社團而言是一筆難以承受的費用啊;可是若無法成功舉行的話,對我們社團而言將會蒙受毀滅性的名譽受損噢。這一點還請你們多多包涵,請大方的把錢包掏出來贊助我們吧,我們社團在收到確實的贊助之後,是絕對不會忘記這樣的恩惠的。日後在社會上有什麼需要協助的地方──受人點滴當以湧泉相報嘛。有了這樣的保證就請您儘管放心的資助我們吧。」他們不會給予任何實質上的承諾(事實上以他們的學生身分,他們根本也無法做出任何有足夠能力可以承負責任的允諾),要在看到贊助的金額數目之後,那些社團幹部們才會瞇起眼睛的訴說著,等到他們在社會上取得權力和地位後會給予什麼樣的實質回饋。這般天馬行空不切實際的花言巧語,卻被那些金主當作是有可能得到的未來利益而不吝於投資著社團。儘管那比較像是包覆著華麗糖衣的致命毒藥。學生們不把社團當作單純的社團,而是為將來鋪路的政治性操作團體。學生們不是單純的社團社員,而是一群具有共同欲望和野心汲汲於馬上在社會上佔據利益的共犯組織成員。

  而我只能如同暴風雨中波濤上的一葉扁舟,載浮載沉的晃蕩著,想力圖自保都顯得有些困難。

  學校內最有規模、權力和資金是成員僅有十餘人的棒球社──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是棒球社獨占鰲頭。單以人數來看棒球社大概是校園內瀕於難以生存的社團(例如馬拉松社就有將近兩百個社員,並也經常性的舉辦馬拉松比賽),但棒球社確實掌握了無可比擬的巨大資源和權力。棒球社可以指派代表出席校務會議,這是其他社團無法做到的;可以單獨獲得佔所有社團補助的三成經費,剩下七成再讓大大小小的社團們均分;可以用學校名義增設校務基金……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清白簡單的社團所能做到的。若說學校內的各個社團是這個社會的菁英階層的縮影的話,那麼棒球社鐵定位於真實菁英階層的金字塔頂端。相較於那些只能端出虛無飄渺的牛肉支票的社團,棒球社員是真正有強大實力能夠影響著這個社會的;儘管我完全無法理解打棒球的人們是如何能跟政治獻金、白手套、祕密帳戶、菁英主義掛勾而扯上關係的。

  棒球社的男社長是個喜歡戴鍍金細框眼鏡,用髮油往後梳著不長也不短的亮黑色直髮,感覺像是營養不良而突出的黃濁眼球,冷峻而堅硬的瓜子臉,細瘦到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能夠做任何運動的身材──並且是這座學校內極度異類的人,甚至是讓人在面對面時會不禁顫慄的異類,就像是濕黏的各種惡意拼湊起來的巨大歹念體,像是《二十世紀少年》中那具賢知認為醜陋無比卻散播著致命劇毒的巨大機器人。

  怎麼說呢,他和在校的其他學生很不同的一點是,「他完全不會主動透露出他當下的意圖」。這很恐怖唷,像深不見底又藏於雜草堆中的古井一樣,未知的事物是最容易讓人感到恐懼的……。他在同儕之間完全不會表現出濃烈的競爭意圖,客氣且和善的和周遭的人打好關係,滿懷笑容去攏絡他認為有必要花費精力和時間去妥善經營的人脈,即使是經常性的花費大量的金錢去舉辦和棒球活動毫無關聯的社交活動(教育改革研討會、各種節慶的慶祝舞會、小說思想研習營、科學成果展等等)也在所不惜。

  私底下的棒球社社長可不是像表面一樣膚淺或只會做公關手段的人哪,遠比外表淺層認識的親和表現還要令人畏懼啊。他動用了一些特權,在校內組織了一個十人以內的秘密暴力團體,像納粹的秘密國家警察(GESTAPO)那般的護衛團體。這個團體在不為人所知的檯面下,對棒球社有威脅性的人、勇於反抗共犯體系的人,和社長認為無論如何都必須要排除的人,做了許多骯髒暴力的手段,去迫使那些抱持有不服從意志的反骨者,沉默的離開這間學校。那些人所受到的摧殘是肉體與精神同時雙管齊下的,因此棒球社社長在護衛團體行使完手段之後,都會很放心的讓那些人離開。精神和肉體上所受到的永夜惡夢會讓他們完全無法承受說出真相的此一行為,並非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才強迫自己不得說出口。棒球社社長似乎十分了解人性的脆弱,威壓和攏絡的巧妙二重運用將人心玩弄於鼓掌之間。能夠擔任這個社團的領導階層似乎都擁有這個一眼穿透人心的特殊性質,也因此才能夠長期壟斷這座學校內的權力吧,我想。

  就在入學後的第五天,我收到了來自棒球社社長請專人親自送到班上的邀請函。一張普通明信片大小,質感摸起來很舒服柔軟的邀請函。水藍色字體寫的是「棒球基本守備觀念暨打擊姿勢探討研習營」,並附有精美的手繪素描插圖──是一支感覺很不錯的木棒和棒球,靜臥在邀請函的右下角。雖然我對各種運動並不在行,不過在看到主辦人如此有誠意的份上,我還是決定去參加了。


註一:虛假意識(False consciousness)為馬克思主義中的一個觀點,意指當社會中的被剝削者被一些與他們真實生存狀況不相符合的想法或觀念所蒙蔽,而對他們自己生活中被剝削的事實懵然不知,甚至視之為合情合理,這些想法及意識就是虛假意識。虛假意識一般都由持權階級(既得利益者)所創造,能令從屬階級(無權勢及被剝削者)無法意識到自我價值,反而正當化既有處境,甚至替剝削者或剝削現象尋找藉口。原觀點出自馬克思與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合著《德意志意識形態》(The German Ideology)一書中。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第十二章 預兆


--------------------------------------------------------------------------------


漢文


  在艷陽之下,身體四周蒸溽的水氣像被覆蓋了一層薄霧般,使得每個人影都看起來是如此的模糊不清。直視著光線刺痛了我的雙眼,早知道會這樣就應該學聰明點,戴個運動墨鏡之類的來保護柔弱不堪烈日摧殘的眼睛。站右外野的王浩正帥氣的戴著墨鏡,嚼著口香糖,好整以暇的手插著腰,表情很像在抱怨為什麼都沒有球飛到他的領空,讓他來個漂亮的接殺似的。

  我也不禁想問,為什麼球總是會不偏不倚的飛向左外野……這已經是第十顆高飛球了。我瞇起雙眼,動作流暢的將球接殺,然後假裝「其實這一點也不吃力的」將球回傳給本壘,刺殺從三壘起跑奔回本壘的跑者;但事實上我的右手肘已經疼痛的要命。

  起因就在於第二局中的跑壘失誤。

  我在那一局敲出了一支彈到全壘打牆前的二壘安打,隨後再加上外野手給二壘方向的球發生偏向一壘的暴傳,三壘的跑壘指導員就像喝了一百瓶蠻牛般興奮的不停揮舞著手臂,指引我衝向三壘。我認份的往三壘衝刺,並且在最後一公尺時拼了命的撲壘,不過敵隊的一壘手傳來的球在一個彈跳都沒有的神準之下進入了三壘手的手套,輕描淡寫的刺殺了我。屋漏偏逢連夜雨,我的右手肘還被三壘手穿的釘鞋給狠狠地踩中了,殷紅色的鮮血泊泊流出,手肘上頓時出現了好幾個大破洞。全場的觀眾對我的表現投予響徹雲霄的噓聲,我只好黯然的回到休息區內默默的拿著白色毛巾緊壓著手肘,白色毛巾瞬間就變成了慘澹的紅色。除了小魚著急的拿著醫藥箱趕緊替我止血上藥以外,其他隊員好像就只關心球場上發生些什麼事,他們目不轉睛的凝視著我的下一棒被輕鬆的三振出局以後,聲音零零落落的喊聲就上場守備了。教練還站著不解的看著我:「你怎麼還不趕快去守備?」我漠然的舉起右手肘,無可奈何的眼神表示著「可以先等我血止住了再上場嗎?」他才恍然大悟的揮揮手。

  「你這樣還可以上場嗎?」小魚擔心的說:「現在還領先三分,我看就請教練讓你休息吧。不然有傷到筋骨還繼續逞強的話,下一場的決賽可是就真的不必再上場了噢。」

  「讓我看看情形再說吧。哇,他媽的……」話還沒說完,敵隊的第七棒敲出了一支兩分全壘打,現在差距只剩下一分,一人出局,一、二壘有跑者俟機而動。「老天。」我把話講完後,用力搓揉著因失血而有些發麻的手臂。「教練,可以派我上場守備了。」我站起身面向教練說。

  「好,等一下你去守右外野,我打算讓王浩去改守游擊。」教練下達簡潔有力的指令。

  「可是我沒在實戰之中站過右外野……」

  「叫你去就去。」教練揮揮右手,彷彿在趕走擾人的蒼蠅似的:「不就跟左外野一樣的守備方式嗎?站久了就會站了啦。去。」

  我只好硬著頭皮,意志和摻雜著一堆流出來不過已經乾掉的鮮血一起上場,站我從來沒站過的守備位置。然後在我的身後,響起了綠大聲的吶喊「加油喔!就算受傷也要忍痛打完喔!」我苦笑了一下,用拳頭撐開了手套。


--------------------------------------------------------------------------------


  八局上我實在是昏眩到無法再站在場上給烈陽無情的吞噬,在隊友的攙扶下我頭暈目眩的坐回到了休息室,在座位上我默默的接受了大家贏球興高采烈的歡呼,但那好像不是我所感受到的喜悅氣氛,我好像靈魂被抽走一般安靜的,飄浮在冷冽的空氣中注視著底下的人的一舉一動。

  兩個世界的平行系統,就在單一空間內相互混雜著,衝突和混沌充斥著感覺神經的末梢,如受光的瞳孔般不停地放大再縮小。我突然感覺自己並不是身處在這個世界的人;即使身體的確存在於這個世界,但靈魂早已經消失無蹤。

  接著,我被綠的父親用亮黑色奧迪(Audi Q5)休旅車載走,送到了醫院。


--------------------------------------------------------------------------------


  「這洞像是被刻意拿著竹籤撐開的啊。」急診室的醫生拿著紗布和生理食鹽水一邊清洗我的傷口,一邊嘖嘖稱奇的說。他轉頭向在幫別的病患包紮的護士問說:「小竹,妳覺得是竹籤、掏耳棒還是我的小雞雞?」

  「醫生,你再不正經的話,我就叫護士長來把你的『小』雞雞給剪斷。」那名護士漫不經心的說道,還刻意強調那個「小」字。醫生好像被這句話給嚇到了,然後我隨即就瞭解了理由。從急診室外頭經過的護士長,是四十多歲的上了年紀的矮胖女人,光是那粗黑眉毛散發出來的氣魄可能就會讓週遭的男人為之語塞。「別鬧了啦,小竹,下班一起去車站附近的關東煮攤子吃個宵夜吧,那裡的湯頭是用柴魚熬煮的又不摻味素,超級甘甜喔。」

  「不要,醫生。我男朋友在等我下班回家,一起吃熱呼呼的海鮮火鍋。」護士無所謂的說出口,我將笑意憋在心裡暗自偷笑。

  「噢!什麼?妳為什麼都沒跟我說過,妳已經有男朋友了?天啊……天啊!」醫生停下了幫我清洗傷口的動作,手一軟把生理食鹽水打翻在地上。「該死!可惡!都是妳男朋友害的!」醫生懊惱的把濕淋淋的生理食鹽水瓶撿起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滿臉不悅的對我說:「清洗好啦,接下來要縫合。我會拿和你雞雞一樣大小的針,交互穿插著你的粗曠皮膚……」

  「醫生,麻煩不要再提到雞雞了好嗎?」護士小姐語氣頗兇的教訓醫生,說完她噗哧一笑,回頭去剪她要的紗布長度。

  「總之就是會有點痛的意思啦。先來幫你打一針麻醉劑。」醫生拿起了針筒:「可能會有些地方感覺會癢癢的,例如雞雞。不過這症狀一下子就會消失了,不必擔心。」

  「唉……醫生。」護士顯然已經不想再唸他了。


--------------------------------------------------------------------------------


  可能是麻醉劑還未完全退散的關係,在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我感覺到有股強烈睡意侵襲意識而來。渾渾噩噩的回到家裡,胡亂吃了一點老媽煮的奶油香腸義大利麵,然後就無法再堅持清醒下去,衣服還沒換,澡還沒洗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接著我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頭,我被很粗的麻繩綑綁在椅子上,被關在一個塗滿了灰色油漆的陰暗房間內,房間沒有門,只有一扇窗和一片年久未清洗的骯髒窗簾,窗戶外是黑暗的下雨天──我看不見雨,只聽得到雨點滴答滴答打落在窗戶上的聲音,遠方還傳來了悶雷的聲響,那就像是把枕頭悶在自己頭上再放聲痛哭的悶躁聲響。

  我的嘴被封上膠條且無法發出聲音,雙手被以熟練的技法打了個死結,雙腳則是被纏上布條。看樣子是壓根都不想要我離開是了,連拉下拉鍊掏出生殖器官小便的自主能力都已喪失。我在夢裡的心中不斷咒罵著那個把我五花大綁的王八蛋,很想將恨意化為語言大聲痛罵一頓,但此時此刻卻毫無辦法。

  在我的正前方有一台型號老舊的黑白電視,正放映著黑白畫面的《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畫面來到了郝思嘉(Scarlett O'Hara)和衛希禮(Ashley Wilkes)互相親吻的那一幕。我在想亂世佳人應該是彩色畫面的,也許是因為電視機本身只能夠呈現黑白畫面,跟電影本身是彩色的本質,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關係。

  畫面突然飛奔快轉,咻咻咻的混亂快轉,人物在裡面像是被線操縱的傀儡,動作做到一半被硬生生的拉扯住,被迫做另外一個他們不熟悉的動作,他們的手腳被拉來扯去,裡頭的演員們可能都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們這個時段怎麼會做出這個動作。然而他們還是持續的被看不見的意志操縱著,直到最後一幕。

  在郝思嘉站在家裡台階上的電影最後一幕,她望著遠方說出那膾炙人口的最後一句台詞:「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本來應該是這樣的吧,這部電影的結局不是早就已經被定型的嗎?

  但黑白電視裡的郝思嘉,嘴巴微微的顫動著,從單音喇叭播送出來的卻不是女生的聲音,而是粗糙的像黑色砂紙摩蹭在皮膚上糟糕的觸感般令人頗不舒服的男子聲音:

  「你不知道世界早已終結。」(Don't you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接著,畫面倏地跳躍閃爍,鏡頭快轉到綠和小魚在雅米克咖啡店內──為了什麼事情而面紅耳赤的爭吵著,小魚的表情好像快哭出來了,而綠的表情始終平靜著。畫面紊亂的持續跳動著,再度快轉到了今天比賽的棒球場休息室內,我看見那些原本「應該」是我的隊友們手中都拿著一根鋁棒,兇神惡煞的接近當時還在板凳上氣喘吁吁的我,我的右手肘還滲著血。

  我駭怕極了,試著想要聲嘶力竭的大叫,才發現我的嘴巴因為膠條而無法張開,無法將恐懼轉化成實際的感官表現。我慌張的想尋找是否有尖銳的物品,例如刀片或是碎玻璃之類的,可以將我身上的惡意束縛全部一口氣斬斷的物品;但發現自己是徒勞無功後,我在夢中的心裡嘆了一口氣:為什麼在夢裡的願望無法在夢裡實現呢?

  之後我閉上雙眼,努力回想起哈根達斯(Häagen-Dazs)的櫻桃香草冰淇淋(cherry vanilla),嘗試斷絕與夢中的訊息接收,隔了一會兒後,夢中的自己終於沉沉睡去。


--------------------------------------------------------------------------------


  現實中的自己醒來時已經是凌晨三點十五分,漆黑空蕩的房間如同夢境中所呈現的一般,乾燥的空氣簡直要榨乾了身體內的所有水分,我拖著神智不清的腦袋踱步走下樓,在廚房倒了一杯冰水解渴。廚房的窗外閃爍著消防車的紅燈與鳴笛聲揚長而去,不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後便隨即安靜,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我還在廚房裡喝著冰水。

  當我還在思索著這個夢境代表的意義時,手肘突然無預警的刺痛起來。我咒罵著那個把我手肘弄破好幾個大洞的三壘手,幸好球隊最後的結果是贏球,否則此時我可能會立刻亂抓一支球棒衝去他家把他家的馬桶打破之類的。不過為什麼只打破馬桶?我也不清楚,反正現在我知道我是在氣頭上,這樣就夠了。

  客廳電話沒有預兆的響起,我急忙衝過去把話筒搶起:「喂?」

  「喂?漢文?是你嗎?」是王浩的聲音。

  「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我忍住即將爆發的怒氣緩緩的說。

  「知道,不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得跟你說。」王浩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早上九點約在雅米克咖啡店門口,可以嗎?」

  「你有什麼要緊的事,現在說一說就好啦。如果是你和地下錢莊借高利貸還不出利息,要跟我借錢還債的話,我現在可是沒錢借給你噢。」

  「才不是這樣。這件事我想要當面和你說清楚,總之就是九點見了。」王浩迅速的掛上電話,聽筒的另一端留下「嘟──嘟──嘟──」的空洞聲音。

  我納悶的掛上聽筒,怎麼最近的事都讓人毫無脈絡的摸不著頭緒?我如此想著。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



第十一章 銳刃


--------------------------------------------------------------------------------


秀雅

  擺脫了微有熱意的五月濕溽之後,鳳凰花綻放的六月緊接而至。

  我和其他的畢業生一樣,想動的意志被看不見的手抽走剝奪似的,漠然的坐在悶熱的禮堂內,看著校長和老師們一個接著一個站在台上,說著對我們這群學生而言非常陌生遙遠的詞彙組成的句子。「鵬程萬里」、「鵬摶九霄」、「鵬翼摶風」像黏在耳際的口香糖般甩也甩不掉。

  我很清楚這些語句所代表了什麼意義,也知道為什麼大人們會在這樣的場合若無其事的說這些話給畢業在即的我們聽。不過一想到在說這些話的那些人,無法確定他們內心的想法是否和說出口的言語一致時,我就很難對話中的意思產生共鳴。

  對於混沌的想法,要如何產生相同的共鳴呢?我不知道。

  弔詭的是,在我週遭的其他人,都對這些話表現出十分認同的猛點頭動作,有些人手還會摸摸下巴,看似一副「這些話真是富有意義」的感同身受。他們可能是真的都聽得懂,和他們真的能夠理解未來他們能夠確實的「鵬程萬里」吧?

  我茫然的望著講臺,校長仍滔滔不絕的「指導」著我們的未來走向。環顧四周,恰好和齊的視線對上了。

  也許我們都正在茫然著。


--------------------------------------------------------------------------------


  距離畢業典禮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情了。我坐在練琴室的角落,手指僵硬的調整著小提琴的琴弦。牆壁上的音響流瀉出德布西(Claude Achille Debussy)的《大海》(La Mer),水藍色的牆壁配合著音樂的起伏而顯得彷彿真的是有水波瀺灂的樣子。窗外雖然飄蕩著綿綿細雨,厚重的灰暗雲層卻透入了幾片殘留的橘子色陽光。

  門縫外露出一絲鬼祟的不安眼神,窺視著充滿盪漾情感的藍色空間。

  父親的乾癟聲音迴盪在房間內,「女兒啊,妳在忙嗎?我有妨礙到妳嗎?」

  「沒有啊,爸。」我把小提琴放進琴盒內,起身將音量轉小。「怎麼了嗎?」

  「噢,我想要妳陪我去一個地方。」父親故作神秘的說。

  「如果是陪你和客戶談生意的話,我可不淌這趟混水噢。」我鼓著雙頰說道。

  「沒有,沒有。反正不是去和什麼不重要的人見面交際就是了。對我而言這件事情可是非常重要的,我希望妳也能夠一起去──是妳一定要跟我一起去。」

  「爸爸從以前到現在,可是從來沒有要求過妳什麼噢。」父親露出不整齊的牙齒微笑著說。

  「因為這是第一次,所以顯得特別重要是嗎?」我也露出牙齒,回應著他的微笑。


--------------------------------------------------------------------------------


  下午的大醫院充滿了就像臭掉的雞蛋盒子狠狠被摔在地上的爆炸性忙碌,刺鼻的藥水味依附在緊纏著厚重繃帶的病人身上,穿梭在醫院的冰冷白色走道上來來往往。明亮的燈光映射在白色醫生服、白色護士服、白色床單、白色臉龐的病人身上,讓眼簾內的一切像科幻小說身處在機油味十足的太空艙中,拿著雷射槍正抵禦著全身籠罩著白色電流的外星生物的襲擊。一切都不再真實。

  因為吸入太多和清淨氧氣無關的味道而頭暈目眩的我,靜坐在診療室外的白色長凳上,抱著診療表的護士與醫生匆忙而過,眼花撩亂讓我的腦袋更加難受。

  一個癱坐在輪椅上,輪椅後面掛了點滴袋,臉色蒼白、四肢瘦弱的男孩,被看起來像是他奶奶的女子向我這個方向緩緩推來。

  「姐姐,妳可以幫小清一個忙嗎?」小男孩被停在我面前,他手上抓了一隻棕色泰迪熊娃娃,熊娃娃的脖子上綁了一條紅絲帶。

  「好哇,你想要姐姐做什麼呢?」我輕摸男孩因為化療而禿的凹凸不平的頭。

  「小清想要……妳勒死我手上的這隻熊熊。」男孩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居然是如此的天真無邪。

  我的聲音因為男孩那天真的走到思考歧途而不自覺的發顫:「為什麼……為什麼你想要姐姐勒死這隻可愛的熊熊呢?它……它做錯了什麼事情嗎?」

  「這隻熊熊是小清的爸爸在小清生日的時候送給小清的。當時小清拿到這個生日禮物的時候真的好開心好開心……」小男孩濁黃的眼神空洞的望著我──也許他完全沒有聚焦在我身上,視線在我身上穿越到我身後的診療室,我像是個赤裸裸無法隱藏任何心思的透明人。「可是在熊熊乖乖的住進我房間之後,我的家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樣了……我爸爸腦袋同時長了好多好多顆腦瘤,媽媽因為爸爸的沒有藥可以救他而心灰意冷,離家出走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

  「你怎麼知道腦瘤這種這麼艱難的詞呢?」我不安的搓揉著手指。

  「護士小姐們在我的病床旁邊說了好幾次,她們都圍在一起討論著我和我爸爸的病情。我假裝睡著了其實一直在偷聽她們說話,她們竟然都沒有發覺,嘻嘻。」

  (這些話由七八歲的小孩口中說出來,真是格外諷刺!)

  「所以,姐姐,小清拜託妳,這隻熊熊實在太可惡了,為我們家帶來了這麼多的不幸。小清一直都希望能夠有人幫忙我這件事情,但是都找不到好人。」(我想應該是指適合執行這項任務的合適人選吧。)「而姐姐妳看起來就是我在醫院裡頭遇過最好的人了喔!拜託妳姐姐,小清不希望再這樣痛苦下去了……小清已經覺得好累好累了,快要撐不住了。」

  男孩說到這裡時,我的眼眶已經止不住簌簌奔下的眼淚。我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在男孩身上,背負了太多沉重而巨大的悲傷。為了想要從這個充滿苦痛的世界解脫,他以為只要將泰迪熊脖子上的紅絲帶勒緊,一切就歸回終末的結局,終於能夠重拾那個已經距離男孩十分遙遠的快樂。

  「小清你要答應我,如果我幫了你這個忙,以後無論再發生什麼事,你都一定要快樂地好好活下去噢,好嗎?這是大姐姐希望和你定下的衷心約定噢。」我泛著淚光,吃力的擠出了這些字構成的句子。

  「來,右手小拇指伸出來,我們來打勾勾……」我主動伸出了小拇指,男孩也抬起了瘦如朽木的細弱手臂。「食言的人就是壞壞的泰迪熊!」男孩笑了,這大概是他聽過最有趣的誓言了。

  我將男孩手中的泰迪熊輕輕接過來,顫動的手指像被下了詛咒的枷鎖一般,明明心裡想對紅絲帶出力,手指卻不由自主的退卻發抖。我徬徨的轉頭望向男孩的臉,如剛從墳地爬出來的骷髏臉龐著急的看著我。我咬緊牙根用力,絲帶如同朱紅蟒蛇緊緊纏繞著泰迪熊的脖子。

  「你看……這樣泰迪熊熊就死掉了噢。」我靠著殺害一個被認為是禍端的虛偽生命,解放了另一個真實生命的心靈陰影,這樣的做法是好亦或壞,我早已分不清楚。

  「姐姐,謝謝妳!真的很謝謝妳!這樣的話,小清和爸爸都能夠好起來了!」男孩燦爛的笑容反映在虛偽生命死亡後的那一瞬間,這讓我的心更像被鐵錐重擊過後劇烈疼痛後的刻骨銘心。我勉強以笑容回應男孩,男孩身後的老婦人以感激的眼神不斷的向我點頭,這才讓我的罪惡感稍稍解除了一點點。


--------------------------------------------------------------------------------


  父親從診療室走出來的那一刻,臉色閃過了一絲陰霾,隨後在看見坐在長凳上的我之後,又變回了那個我所熟悉的和藹可親的父親。

  「女兒走吧,我們去吃飯。爸爸已經快要餓死囉。」父親摸摸中年人有些發福的肚子道。

  我牽著父親的手,搭電梯下到一樓,出了電梯之後往右手邊走到盡頭,就是醫院大廳。和其他病棟不同的地方是,大廳是整座醫院最漂亮的地方:放射狀的拼塊地板,巴洛克式的天花板玻璃窗,夕陽隨著風一起滲進了大廳。柔黃的燈光映襯灑落在深褐色和乳白色相嵌的地板上的夕陽,原來每項物品都是冰冷的生硬,現在都被柔化了。變得好像是盡十分貼心為病人奉獻服務的溫情醫院。

  到大廳往醫院內部走,有一個綠意盎然的中庭,原來設置在門口的咖啡館變成了書店,賣咖啡的轉往到了中庭,用一個小吧台、幾張桌椅就成了露天咖啡座。在空氣中翻滾著濃郁的咖啡香氣,飄蕩進鼻腔內,不停刺激著嗅覺的渴望。

  我們兩個穿越了中庭,進入樸意的餐廳內。現在已經過了午餐時間,所以餐廳內空蕩蕩的,只有一兩位穿著白袍的醫生正拼命的端起盤子狼吞虎嚥。父親站在餐廳的正中央,環視著餐廳內琳瑯滿目的店家。

  「女兒啊,妳想要吃些什麼?」父親摸摸鼻子說:「這麼多種好吃的,爸爸實在是不知道要吃什麼呢。」

  「爸,你吃就好了,我不會很餓……」我突然把剩下要講的話,一股腦的吞下了肚。

  「齊!」我呼喊了在前方不遠處,那個熟悉的人的名字──卻不是我所熟悉的人。

  齊穿著白色短袖襯衫,表情有些悲傷的,望著他緊抓住的輪椅上,那名年紀看似和父親差不多,頭髮卻已班白的婦人。齊似乎沒有聽見我正喊著他的名字,應該說在這個空間內彷彿只剩他和那名婦人的存在。

  「媽,看看妳想吃些什麼……」齊落寞的按摩著婦人的肩膀。婦人機械式的轉動著右手,咿咿呀呀的發出奇怪的聲音:「啊……啊啊……咿呀……」接著她開始咻咻地轉動頭部,那像是接近癲癇般的抽搐,全身的肌肉開始啪啪啪的緊縮抖動。

  「醫生!醫生!快來人啊!」齊發現苗頭不對,嘶啞的聲音高分貝在冷清的餐廳內迴盪。原來在吃飯的醫生們立即衝了過去,做了些緊急措施,護士手忙腳亂的把擔架抬來,幾個人慌慌張張的將婦人給抬走了。

  就在齊轉身要走向餐廳門口離開時,我發現他轉過頭來,向我這個方向瞥視了一眼。他看見我時是錯愕的眼神,然後他視線一飄時,倏地轉換成了極端的冷漠。那眼神比銳利的尖刀還要讓人不寒而慄。

  我斜視著身旁的父親,才驚覺他的表情已經緊皺扭曲成一塊,就像被那把刀狠狠的捅刺了好幾十刀一樣的痛苦表情。只有幾秒鐘的時間,卻像物轉星移了幾十年一樣的難熬。

  然後,齊什麼話都沒有留下的掉了頭就走。離開這間只剩下我和父親的寂寥餐廳。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第十章 齊


--------------------------------------------------------------------------------


秀雅

  「小朋友們,今天我們班來了一個新的轉學生噢,她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像寫在白板上筆水極少,顏色慘澹的歪斜字體,被人看不順眼的用力抹擦掉;或也可以形容成漫畫家一直畫不好的草稿,在焦躁憤怒的情緒混合之下被用力揉著再丟進遺忘角落的垃圾桶之中。無論找什麼方式來描述,我的名字總是讓人敲破腦袋也回想不起來到底叫做什麼。無法讓人牢牢記住的名字,肯定是那種平凡無奇到介於走在路上講這個名字就會有一大堆人舉手說「在這裡」的大眾化符號,和冷僻少見的怪字湊成的兩個怪音的兩種極端的中間灰暗地帶,正因為如此所以才特別難記,當一點處於極端的個人或大眾特色都沒有的時候,凡是習慣二元性思考的人類都會下意識的抗拒二元思考以外的任何新事物。

  總是這樣啊。毫無意外。

  底下和我同年齡的小學一年級生,跳脫不出好動頑皮的個性:有幾個位置隔了幾排的男生把剛算完加減法的計算紙撕下來揉成一團又一團的紙球在互丟;一群坐在附近的女生們仔細打量著我並圍在桌子底下竊竊私語;有一個男生拍著桌子大聲嚷嚷:「哇,好可愛喔!」也有一些人是全神貫注的在聽老師接下來要講的話,不過在這一班充滿了好動的小朋友們來說這只是算極少部份。被所有人忽視的感覺反而才能讓我更快去熟悉這個新環境,一來我本來就喜歡閒靜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二來沒人注意我的話我就不必去承擔一大堆受人重視的壓力。像那個鼓譟的男生大聲說出我很可愛的時候,站在台上像動物園裡的猩猩給旁人觀摩欣賞的我反而感到一陣陣的不知所措。

  於是我害羞的滿臉通紅,搓揉著雙手。

  「小朋友們,安靜噢,轉學生要自我介紹囉。」臉上有些抬頭紋和魚尾紋,鬢髮有幾根白絲,看起來年紀已經不小的女老師用戴上厚重粗框眼鏡的溫柔眼神看著我,這讓我感到更不好意思了。

  「大、大家好,我……我的名字是……」


--------------------------------------------------------------------------------


  這一段潛意識想述說著不明意義的夢的泡沫,被悠然而起的鋼琴聲給戳醒了。

  我揉揉惺忪的雙眼,原來我練琴練到一個段落之後,坐在隔壁的沙發椅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老師正坐在鋼琴前優雅的搖擺著端莊的體態,手指像柔順的絲絹滑溜的輕飄在琴鍵上。

  她彈的曲子是……

  貝多芬的降E大調鋼琴奏鳴曲;《告別》(Les Adieux)。


--------------------------------------------------------------------------------


  「妳會繼續升高中吧?」當我在座位上讀著樂譜時,隔壁的女同學這樣問我。我微微有些吃驚。

  其實,我和這個班級,甚至擴大範圍到這個國中的所有學生,我幾乎都很少對他們講過話。因為同年齡層能夠聊天的範圍相差太多了,當身旁的人在討論哪一齣偶像劇值得他們蹲守在電視機前,哪個偶像團體的淺薄才藝最能擄獲他們的芳心時,我在房間裡用附有重低音效果的豪華音響仔細品嚐著威爾第(Giuseppe Verdi)的《茶花女》(La Traviata),在薇奧莉塔‧瓦蕾莉(Violetta Valery)得悉了阿弗列德‧傑爾蒙(Alfredo Germont)的真情告白後歡愉唱出《及時行樂》(Sempre libera)時,我最喜歡在泡有里昂奶茶的白色咖啡杯內加半匙砂糖,坐下來細細品嘗音樂和奶茶。也因為我和其他人的享受領域具有完全的差異性,而導致了我在他人眼裡被塑造成孤僻高傲的排他性,許多蜚言流語也隨著這份和世界格格不入的排他性而呼之欲出──像是我父親的難搞等等。我不想去一一駁斥那些流言,因為要費盡力氣去堵住旁人的悠悠之口,這實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就和外星人解剖地球人的腦袋,想試圖改造所有地球人的習性和思考邏輯是一樣的困難啊,也許外星人們可以改造一個人「一加一不等於二」的觀念;但總不可能將六十億人口的腦袋全數改造成功吧?

  所以,我決定選擇對這扭曲過度的世界保持沉默。

  「會啊;不過我會升專業音樂班。」我漫不經心的右手轉動著削得尖銳的鉛筆,「五月的時候我已經參加術科通過了,雖然申請單上說還是需要基測的基本入學分數門檻,不過我參加術科考試時,評審老師對我說其實那種象徵性的分數存在與否的意義並不大,因為那分數對這種進入專業音樂班的影響是百分之零──老師是這麼說的啦。」

  「哇哇──」女同學像是莊稼人看到米勒(Jean Francois Millet)的畫展似的發出嘖嘖稱奇的呼聲。我也不清楚,不過就是和一般人走的道路不同,有必要像看到珍奇異獸般大驚小怪嗎?

  「那妳知道齊不打算繼續唸了嗎?」她神秘兮兮看著左前方正坐在位子上動筆寫東西的齊,對我咬耳朵。我搖搖頭說我不清楚。

  「聽說他家好像突然發生了一件很嚴重的事呢,原本他想考高職美髮科的,結果因為那一件事之後他就被迫放棄升學了,不知道是什麼事啊,真讓人好奇耶。」

  「哦?是啊。」但其實我一點都不好奇。


--------------------------------------------------------------------------------


  齊是班上算是最開朗活潑的男生了,對任何人他都可以像好朋友一樣馬上進入狀況,這歸於他那顆隱藏在熾熱的外表底下,懂得察言觀色並對任何人都能夠施予體貼的心。不過除了我例外,就算察覺到他偽裝完善的面具之下真實的臉孔──纖細易受傷害,我還是對這種虛假的人難以投於好感。

  最近他突然不像以前那樣,隨時隨地都處在開懷大笑、高聲玩樂的狀態了。他常常窩在自己的位子上寫一些內容不明的東西,有人要湊近看時他就會用身體擋住,別人哀求他試圖想一窺其隱,他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般狠狠拒絕。

  我對他那突如其來的劇烈變化感到不解;不過那和我並沒有任何關係,我也不會想去了解究竟他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秀雅,今天輪到妳和齊當值日生了噢。」下課時分班長的聲音在我耳際旁響起。

  「好,我知道了。」我說完轉頭瞥向齊的位子,他那掛在書桌上的書包和人影早已消失無蹤。


--------------------------------------------------------------------------------


  我將在黑板溝槽的粉筆灰集中在盒子裡並清倒乾淨,輕拍沾滿粉筆灰的板擦,用抹布沾點水擦拭著黑板。雖然平常在家裡已經有一個十分貼心的女傭了,不過我在練琴完的閒暇時刻,還是會興趣滿滿的捲起袖子,打掃著偌大的空蕩房子。我、父親和女傭,三個人住在這麼大的一間房子實在是略嫌冷清了些,原來還有一個人──總是為這間房子帶來歡笑和關心,而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如此冷清的……

  原來還存在著一個人,不過她已經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擦完了對我而言有點大的黑板,我把抹布拿到洗手台去洗。現在的教室寂靜的彷彿我被蟲洞吸入到另一個完全未知的四維空間之中,我正茫然的在沒有同伴的無聲沙漠中,靜靜的洗著滿佈粉筆灰的骯髒抹布。

  瞬間有隻手突兀的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中,搶走了我正在洗的抹布。

  「妳這樣洗要洗到民國幾年啊?」齊的臉孔在我身旁,他面無表情的用力搓揉著抹布。

  「你跑到哪裡去了啊?我都做完工作了你才出現……」我埋怨的凝視著齊,驀地我瞧見他的臉上殘留著兩行清淚的淺淺痕跡。

  「你怎麼了?」

  他只是面帶微笑的對我搖著頭。

  當我此刻回想起他那時的表情時,我才明白了許多過去的林林總總,宛如清明的夜晚星空劃破天際的流星,倏忽急逝卻教人難以忘懷。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第九章 小魚


--------------------------------------------------------------------------------


漢文

  「唔……」

  和煦的涼風吹撫著身上每一端神經末梢,散布在身體上的陽光,如覆蓋著羽毛絨被般溫暖。此刻的下午四點,學校不帶感情的機械式鐘聲鈴響敲醒了正在屋頂上躺著熟睡的我。我緩緩坐起身子,揉揉有點難睜開的雙眼,環顧了一下底下的四周,三五成群的學生拎著書包逐漸從校門口散去,從上面看像螻蟻出外去尋覓食物一樣慢慢的向外擴散移動。

  這是我第三十八次──也許是第三十九次、第四十次吧,次數多到我已經記不得了,我把原本是拒絕學生進入的通往屋頂的鐵門給撬開,把下午應該畏縮在教室座位上的身影挪移到屋頂上舒服的曬著太陽、睡著舒服的午覺。至於老師在不在乎,繼續上著他的課呢,還是急急忙忙的到處打電話,大發雷霆或憂心焦慮的尋找著我,我都不怎麼放在心上。反正我在被世界拒絕的空間內狠下心去拒絕了世界,聽起來也不是甚麼多可笑荒謬的事情。

  我從制服上衣的胸口口袋掏出了平時最愛的薄荷涼菸,抽起一根點了火,悠悠吸了一口,在肺中混沌了幾秒後再悠悠吐出。那灰濛的煙霧向充滿橙黃色夕陽光芒的天空中飄去,原來薄荷清涼的氣味經火一燒也變成了一團廢氣。

  突然間那道與世界隔絕起來的鐵門戛然作響被打了開來,一顆頂著柔麗烏亮直髮的小腦袋,探頭探腦的晃進這個不該被外物打擾的灰色空間。我以為是教官或生活組長──如果這次再被抓到的話那可要被勒令退學了,前兩支大過都是在商店街內的小巷子碰巧被抓到的,慌慌張張的把菸盒丟進褲子口袋,菸蒂踩熄藏在腳下。後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同班同學的佳妤──她在同學間的綽號是「小魚」,因為少根筋的傻氣讓她順理成章的以超高人氣之姿當選了班長。自從最後一年讓她當上班長之後,我的耳根子就再也無法得到──哪怕只是一小片刻的清靜也好,我本來就不是在班上會附和他人或是湊熱鬧藉以融入團體的人,所以我突然在教室內莫名消失恐怕也沒幾個人會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也只是靜默不語──反正又不是我的好朋友,他們心中大概都是如此想著吧。

  只有這小姐──可以說是我在班上唯一談過超過十句話以上的人,不知道什麼原因總是特別「關心」我,因為我常常無故消失,搞到她當上班長之後更變本加厲地──連我下課時段去上個洗手間也要死命跟著,深怕我一不小心就又消失了蹤影。這關係倒很像是囚犯和獄卒,獄卒深怕飯碗丟了而投注一切心力在有逃獄前科的犯人身上。不過儘管如此,我翹課的次數仍然無減,被任何人看到我頹廢,應該說消極抵抗著真實世界的模樣我也絲毫不在乎,都腐爛到了谷底就讓它繼續再腐爛下去也無妨吧。

  她的頭轉向鐵門的右側,發現了坐在水塔旁陰影角落的我,左右晃了晃腦袋,關上鐵門走過來,爬上鐵梯站到我身邊,她低下身子嗅了嗅我身上,皺著眉頭說:「哎,不是叫你不能再抽菸了嗎?抽菸有害身體健康欸。」

  「沒差啦。」我又掏出了一根薄荷涼菸,正要送往嘴唇時,她像老鷹發現獵物撲過來般迅速的拿走了我的菸,接著從我的胸前口袋中拿出了打火機,頻頻點火試圖點燃它。

  「這樣點不著啦,天兵。」我把涼菸和打火機一併奪過來,點火吸了一小口,菸頭竄出零星的火屑,然後燃了起來。

  小魚又把在我口中燃燒的涼菸再度搶回到她手上,然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往她自己嘴巴內塞去,她用力吸了一大口,頻頻咳嗽,接著把菸丟在地上踩熄。

  「真搞不懂這種東西有甚麼好吸的?除了一股奇怪的薄荷味外都是難以呼吸的臭空氣!」她不斷向我碎碎念地抱怨。

  「妳不懂它的魅力所在啊。唉,好好的一支菸,就這樣被糟蹋掉了……」我說完便抬頭望向天空。她也朝我看去的方向望著。

  「有什麼東西嗎?」她坐下來靠在我身旁,雖說是靠攏卻沒有貼著身子。

  「有飛機飛過去了。」我說著指向飛機經過的一條彷彿是無限延伸於天際的直線雲朵:「證據。」

  「真的耶。」她抬頭望著,隨後她像想到什麼般的搖搖頭,揪著我的耳朵說:「不對呀!我為什麼會悠哉的和你一起坐在這裡看天空的雲朵呢?」

  我大喊著痛用力推開了她:「不然妳來找我幹什麼?」

  她愣了一下,低頭不語像是在沉思,接著她憨憨的笑著回答我:「我忘了耶。」

  我再度將薄荷涼菸掏出來,想再度點燃一根。

  「啊!就是這個!」她把我的香菸取走,收到了她自己口袋中,她氣憤的說:「我要沒收!」

  我冷漠的打量著她,隨即躺了下來閉上眼睛,雙手墊頭緩緩說著:「如果妳這麼想試試看的話,那那包菸送妳也無所謂。」

  她的臉頰鼓脹的跟熱氣球沒什麼兩樣,站起來大聲斥責我:「你這傢伙抽死算了啦!為什麼我要像個勞勞碌碌的白癡一樣為你這傢伙到處奔波!」然後她轉身爬下鐵梯,奮力關上鐵門,「砰」的一聲,還留下滿臉錯愕的我傻坐在原地。


--------------------------------------------------------------------------------


  我剛從商店街的大型電子遊樂場輸了一屁股出來,就又在前方不遠處見到側背著國中書包的小魚,她正瞪大了眼睛望著一家高級服飾店的亮紫色皮衣。我心想怎麼今天真是倒楣到家,丟了菸、輸了錢不說,又遇到這個帶有強烈衰運的黑面煞星,我躡手躡腳的往遊樂場旁的小巷子走進,想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時,她彷彿是獵犬般不知是如何嗅出我的氣味,倏忽地往我的方向看,然後好死不死的發現了我的存在。

  「喂!」小魚兩步併三步的邊招手邊跳過來,又嗅了嗅我身上,然後擺出了一副像是聞到了阿公的襪子,或是放了很久的臭鹹魚的惡劣表情,指著我說:「好重的菸味噢!你是不是剛剛進去了?」說罷她指指一旁的電子遊樂場。

  「對啊,是又怎麼了,萊西小姐?」我沒好氣的說道。

  她滿臉不解的看著我:「我的英文名字又不叫做萊西。」

  「因為妳是鼻子異常靈敏的靈犬……」

  她墊起了腳尖,在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她迅雷不及掩耳的揮了我一巴掌。

  然後她掉頭就走,一句話也沒留下。

  這時候我突然很想聽見她大聲罵我的話語,哪怕是一連串最難聽最惡毒的字眼都好。

  因為絕望至深的沉默總是教人最難忍受。


--------------------------------------------------------------------------------


  在我走到河堤的橋墩下方時──那是我每天放學必定經過的地方,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單純的想經過而已──我前方站了三個身形貌似泰國──還是菲律賓男人,其實我對於東南亞的人都無法分辨的很清楚,對我而言輪廓和膚色幾乎都差不了多少啊。三個人都是修長身形,有兩個看起來倒是挺壯碩的。他們的眼神透露著不友善的飢渴,每個人雙手都緊握成拳,並且擋住了我直行前進的路。遇到這種情況大部分的人都應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還有後續的對應動作,像是拔腿就跑、撥打一一零呼叫警察前來扣住這些王八蛋之類的;不過我卻不知道哪裡湧出來的勇氣──與其說是愚勇,倒不如說是我想找個怒氣宣洩的出口,想找個人當作沙包般狠狠惡揍一頓的衝動,讓我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幾步,撿起地上生鏽的廢鐵條,對空揮舞了幾下。

  這樣的動作對他們來說,看起來一點嚇阻的功用都沒有,反而更像是戲謔他們而做出來的無知舉動,他們三個馬上衝了上來想把我先撲倒,如果被撲倒的話那鐵條也就毫無用武之地了。我雙手緊握著鐵條準備好,等一個人到達了我的攻擊範圍之內,把他的當作時速九十英哩的直球,馬上做出一個揮棒動作往他頭顱用力敲去。因為平時有在靠著自律性運動的關係,我對於我的力氣也有一定程度的信心,果不其然那人就像是靈魂瞬間被抽盡一般軟弱的趴倒在地上;但就在此刻我也被另外一個人抱住大腿向前推倒了,另外一個人馬上對準了我的顴骨準備往下使力的揍,當看見他右手戴著銀光閃亮的指虎的那一瞬間我就暗叫不妙,吃了幾拳之後彷彿天地之間被人像沙漏般倒轉,整個世界的自轉軸被惡意扭曲以高速運轉著般頭昏眼花,鼻子內一股血腥氣味湧了上來,接著我就不省人事了。


--------------------------------------------------------------------------------


  「喂!你醒醒啊!」好像有人把我從意識的黑暗深淵中一把拉起,不斷搖晃我的身子,我漸漸甦醒,抵抗頭痛欲裂硬是睜開了眼睛,小魚擔憂的神情距離我的鼻尖恐怕只剩下三釐米的空白間隔。她看到我意志恢復後便歇了口氣,語氣有些顫抖的說:「我已經叫了救護車來,也已經通知了警察,你皮夾裡的錢都被拿走了……」

  我頭緩緩偏向右手邊一看,的確皮夾被打開過,遺落在不遠的草地上。換向左手邊一看,地上滿是用來擦拭血跡的衛生紙。

  「我……這是……」我抬起左手,虛弱的指指那一攤衛生紙。

  「你的臉頰被打到一直在流血,鼻血也一直流出來,我情急之下只好先一直用衛生紙擦,看能不能先幫你止住血……」

  我滿懷感激的看著小魚,輕聲說了一句:

  「謝謝妳噢。」

  隨即血腥味又湧上鼻腔內,我又失去意識的閉上了雙眼。


--------------------------------------------------------------------------------


  在醫院縫了十二針,躺在病床一天面對兩名警察一致冷酷撲克臉的口供筆錄後,我媽向學校請假了一個禮拜讓我好好在家休養。

  但在家渾渾噩噩的躺著其實更難受,因為無法自由的任由陽光沐浴著,無法大方的掏出薄荷涼菸自由自在的抽著。


--------------------------------------------------------------------------------


  之後,小魚每天都來探望我,不過還帶來了我最不喜歡的作業,要我在無聊的時候好好複習。


--------------------------------------------------------------------------------


  「欸,我跟你說喔,我打算加入社區的棒球隊當球隊經理噢。」小魚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這是她今天的第一句話。

  現在放學的時候,小魚已經有名正言順的「理由」護送我回家。通常都是我走在前面,她亦步亦趨地緊跟在我後面,滔滔不絕的講著她一天下來所遇到的種種趣事(我都認為不怎麼有趣就是了)。我在這段時間內會講的只有一句話,就是在到我家門口前時滿懷感激終於可以擺脫她嘮叨不絕的「再見」。

  不過在今天卻異常的沉悶,她在走到河堤時連一句話都沒有說,被金黃夕陽拖曳拉長的影子讓我知道今天她一直離我很遠,大約是保持二十步左右的間隔步伐,平常的話大概是五步吧。她影子的頭一直朝地板低垂著。

  她快速走了幾步,拉近些那彼此的間隔,她又說:「欸,你也一起來打棒球吧!很好玩的噢。」

  我沒有答話,她再繼續努力想打動我:「有嬌小可愛的球經耶,難道這誘因還不夠吸引你嗎?」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望著她,不疾不徐的說:「是不怎麼吸引人。」我又轉回去繼續向前走:「再說我沒聽過有人會如此厚臉皮地自銷的……」

  「什麼嘛!」她響亮的聲音想辯解:「我推銷自己是我不對嘛,不過我可是很誠心誠意的向你推薦棒球耶!好歹也考慮一下嘛!」

  「那有什麼意義嗎?」我冷漠的口氣打斷了她想繼續接話下去的衝動:「不過就是一群沒意義的人頂著酷熱的高溫做著沒意義的事情,像個白癡一樣跑跑跳跳把身體弄髒,輸球了還要笑嘻嘻的把『運動家精神』掛在嘴邊讓贏球的人記住……」

  突然,我的右手衣袖被拉住了。我停下了腳步,沒有回頭。

  「不要這樣啦……」她哽咽的說:「為什麼總是要拒絕人家的一番好意呢……我不想再看見你為了排拒這個世界,做出那些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的舉動……」

  「妳……」我吞了一下口水:「妳為什麼要這麼不顧一切的來關心我?我搞不懂,是因為我家有錢嗎?很抱歉得讓妳失望了……」

  「我們是朋友啊!」她把我拉轉過身面對她,接著又甩了我一巴掌,不過還好不是縫了十二針的右臉頰而是左臉頰,儘管如此這一下還是麻痺了我的顏面神經,我想應該不是力道大小的問題。

  「我不曉得你過去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可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對你抱有惡意呀,也是在渺小的空間存在著想對你釋出善意,想盡心力去關懷你的人啊。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把所有人都排拒在你的心防之外,用單方逃避的方式來消極的抗拒這個世界的運作,這樣根本一點用都沒有啊……到頭來,你只會持續製造傷害他人的心,連同自己的心也一齊被吞噬毀滅的無限循環啊。即使會演變到這種地步也絲毫不以為意嗎?」

  「……」我沉默不語。

  她突然伸出纖細嬌小的左手,輕輕撫摸我那被打得發燙的左臉頰。「對不起噢,一個情急之下……」

  我們兩個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說話,彷彿週遭的聲音能量都被最強力的抽水馬達給抽到一滴不剩。天上有幾隻矇矓形影的雁子群往南方飛去,河面上微風吹起淡淡的漣漪波紋,夕陽把我們兩個的影子無限拉長到杳無人煙的世界盡頭,我們除了相視彼此之外別無他法,不需要多餘的言語再去證明或了解什麼「朋友之間的情誼」。

  然而我再次選擇了逃避。「走吧。」我轉過身不再回應。在那一瞬間,我的眼角餘光瞄見了小魚的臉上快速閃過了一絲落寞。

--------------------------------------------------------------------------------


  之後過了一個禮拜,小魚再也沒有向我提過加入棒球隊的請求,每次遇見她總是笑顏滿綻;但我卻看出那只是她在偽裝內心深層的失落所展現出來的故作堅強。我發現了,不過我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


  經過圖書館門口,正想再度到頂樓去抽根菸時,碰巧看見了小魚,和一個理著清爽平頭,瞇瞇眼的男生一同抱著一大疊書走了出來。我看見他們想裝作無視趕緊經過時,小魚瞥見了我,和我打了聲招呼,我也只好勉強和他們打招呼。

  那男生瞧瞧我,帶有禮貌性笑容的從書堆中伸出一隻手,向我禮貌性的握握手。

  「你好,我是二班的王浩。」


--------------------------------------------------------------------------------


  「他是打社區棒球的啊?」在出了校門口後,我有意無意的問著小魚。

  「是啊,他是市場那位賣魚的王媽的獨生子。在球隊裡面就是他對我最好囉。」

  「這樣喔。他看起就是一個還不錯的好人哪。」這樣聽起來也許會有酸味。

  「是嗎……」她靜靜的不發一語,我們並肩走在有點狹窄的住宅區巷子內。寧靜的氛圍只剩下我和她單調的腳步聲。

  我摸索藏在褲管暗袋的菸盒和打火機,取了出來想點一根,在看到了她有些落寞的失神表情後,我默默的將菸盒和菸放回口袋。

  「妳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開心……」

  「球隊昨天又輸了呀。」她嘆口氣說:「一直缺少得點圈的打擊火力,守備上的溝通也常常很模糊……」

  接著她開始表現她一貫的特性:只要創造了一個話題,她就會開始劈哩啪啦的不斷接續下去,從教練、隊長、隊員,到守備、打擊、團隊氣氛,她都毫不保留的提出了她的觀點。當然沒接觸過棒球的我,聽起來自然是一頭霧水。

  「帶我去球場看看吧。」我突然提出了一個連我自己都出乎意料的要求。

  「咦?」她像看到了幽浮般瞪大了雙眼仔細摸著我的額頭:「你沒發燒吧?」

  「不要的話也是可以啦。」我裝作不悅的快步疾走。

  她氣喘吁吁的追上來,「等等,等等!」


--------------------------------------------------------------------------------


  「乓噹!」白色的球飛越過鐵絲網的另一頭,掉落在我的腳前。我撿了起來,看看網內,有個穿著白色棒球服的人正向我招招手。

  「噢,可以幫我把球丟進來嗎?」這聲音有些耳熟,我仔細瞧了一下,發現原來是王浩,因為戴上了鴨舌帽所以一時沒有察覺。

  「咦,是你呀?怎麼樣,你是來入隊的嗎?」他走近後也終於才發覺是我,我搖搖頭,把球往高處一拋丟進去。

  我站在鐵絲網外,看著他們在我認知裡做的「毫無意義的事」,接滾地球、高飛球,打擊練習,還有基礎的體能、肌力訓練,每個人雖然都一副十分疲累的模樣,但他們的嘴角都掛著我的表情不曾出現過的滿意笑容。把視角轉向小魚那一邊,她正在認真的紀錄每個球員的訓練狀況,看到有人表現不錯就大聲鼓勵「很好呢,還要加油噢!」心底突然浮現一種想法:如果能夠在這裡找尋到並向世人證明自我價值的話,那麼加入這個球隊似乎也不是件壞事……。

  抱持著這種想法,我安靜的看完了球隊的所有訓練,雙手不知不覺抓住了鐵絲網。


--------------------------------------------------------------------------------


  「大家辛苦了!」小魚收拾好記錄單後從天色昏暗的球場走出來,我兩手插進口袋,站在門口注視著她。

  她看到我像是陡然碰到了稀有保育動物般跳了起來,吃驚的對我說:「我還以為你會覺得很無聊就先走了呢。」

  「不會啊,」我的臉別開她的視線:「其實也不是說多麼無趣啦,棒球這個運動。」

  她突然跳上來抱住我,「真的嗎?那你要加入球隊囉?好開心噢!」我趕緊咳了兩聲,她愣了兩秒鐘才驚覺她現在像印魚依附在鯊魚肚上,整個身體正緊貼在我身上,她脹紅著臉把我推開。「對不起噢,好像有點太過於得意忘形了,嘿嘿。」

  莫名的感覺竄進我的喉頭讓我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只好什麼也不說的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她跟在我後頭。


--------------------------------------------------------------------------------


  「喂,拿去。」我在飲料機投了一罐錫蘭奶茶、一罐黑咖啡,奶茶遞給了坐在河堤斜面水泥地上的小魚,她點頭表示謝意後就自顧地喝了起來。我拍拍她左手旁的地上,一屁股坐下去,打開黑咖啡後想了幾秒。

  「晚上喝黑咖啡小心睡不著噢。」她斜眼瞄著我手上的黑咖啡說著。

  我喝了一口,頭往右撇盯著她說:「沒關係,反正想要嘗到什麼滋味,本來就要付出相等價值的犧牲才能得手。」

  「從小到大還沒看過和你相同類型如此孤僻的人哪。」她又灌下了一大口的奶茶,呼了一口「啊哈」,一臉滿足的說:「一天的完結還是以喝奶茶最好了!」

  「每個人都發生過足以毀滅原來率真內心的背景事件吧,只是被傷害程度的大小不同,受害者本身能夠承受的力度不同,才導致了日後對世界的不同封閉程度。就某種意義來說,妳、我、廣告行銷、電視演員、資訊工程師、作家、總統,基本上都是持有相同黑暗心靈空間的普通人哪。」

  她抬頭想了一下,姍姍的說:「對我來說那可真是難以想像的複雜事情呢。人啊──總是會碰到不順遂的事,快樂的事、悲傷的事、痛苦的事、憤怒的事、空洞的事、討厭的事,很多很多事都會像郵包炸彈一樣充滿驚奇的炸開噢。但儘管如此,我們還是不得不一件一件去拆開,這是每個人生下來就得背負的使命啊,總不能說你突然說不幹就不幹了吧?想要享受活下去的權利,卻一再逃避盡活著的義務,抓抓屁股、挖挖鼻孔跟上帝說『不好意思,實在是承受不住了呀,所以這義務只好請去找其他人幫忙完成它吧。』上帝可是不會接受的噢,因為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義務要盡啊,哪有可能再多負擔你多餘的那一份呢?如果為了不負活下去的責任就擅自了結自己的生命,連自己生命活著的權利都抹煞掉的話那更是可惡呢。讓那些無時無刻都在關心自己的人,在死後還得背著失去摯愛的悲傷繼續痛苦的生活下去,這實在是太糟糕了呀。」

  「如果……如果了結自己生命的人,身旁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任何一個想去關懷他,想去愛他的人呢?那這樣的罪惡,是否就自動被消弭了?」

  「沒有喔,還是會有愛他的人,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罷了。也許在世界遙遠的另一端,也許在世界的盡頭,總之一定會有的啦!如果沒有的話,還有上帝呀!」

  「妳還真是樂觀啊。」我無可奈何的放下瓶罐:「再辯論下去就會改變題目到宗教性質的領域了,所以還是就此打住吧。況且要說服妳好像有一定的難度……」

  「看樣子我的口才和邏輯還算不錯嘛!」她得意的用鼻子吐氣。

  我捧腹大笑了十秒鐘,接著說:「不,不是妳的辯論技巧或邏輯的關係,而是妳所堅持妳只相信在妳認知內的事物。這叫做固執,而應付這種極端固執的人是最棘手的……」

  她聽了有些沮喪的說:「嗄,原來是這樣啊……我以為我終於可以擺脫『傻』這個字的外在束縛了呢。」

  「跟那些現在生活沒有目標,每天渾渾噩噩過日子的人相比,妳已經算是聰明絕頂了,所以不要自怨自艾啦。」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她笑著點點頭。

  「我……曾經被很多人寄予厚望,也曾經讓很多人失望過。如果不是妳介入我的生活的話,我想我可能要這麼頹廢的過完一輩子吧。」說完我掏掏口袋,把薄荷涼菸和打火機握在手中,朝河中心的方向用力丟了出去。

  「咦……啊!」她吃驚的大叫。

  「如果要運動的話,就不能再抽菸了吧?」我帶著笑意看著她逗趣的肢體動作,她反應過來後馬上跳起身來額手稱慶。

  「那麼,請多多指教!我是社區棒球隊的經理佳妤,衷心歡迎你入隊噢!」她鞠了一個接近九十度的躬。

  「也請妳多多指教囉。」我富饒意味的望著她,拍拍她的肩膀。


--------------------------------------------------------------------------------


  目送帶著要離隊的消息的小魚離去後,我回到家翻翻有點雜亂無章的抽屜,找到了那張我入隊時和她一起合拍的照片,她那時候是笑的多麼燦爛……

  我把那張照片放在胸前,雙膝跪了下來縮緊身子,默默的顫抖著,只有我一個人才能夠聽到的,心裡最深處的啜泣。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第八章 岔路


--------------------------------------------------------------------------------


漢文

  「星期一、二:慢跑三公里、衝刺一百公尺四次、啞鈴訓練四組(十五、十八、二十、二十二下)、傳接球八十球、滾地球五十球、打擊練習一百五十下。

  星期三:休息

  星期四:慢跑三公里、衝刺一百公尺八次、啞鈴訓練四組(十二、十五、十八、二十下)、傳接球一百球、滾地球七十球、打擊練習兩百下。

  星期五:慢跑五公里、衝刺一百公尺四次、傳接球一百球、滾地球七十球、打擊練習兩百下。

  星期六:各隊友誼賽。如無友誼賽則同週一、二菜單。

  星期日:休息。」

  我們整隊站在休息室的門口前,每個人像是失智般張大了嘴巴,看到這張訓練菜單後都啞口無言。在隊員面面相覷之時,隊長和教練走了過來,教練不耐煩的揮揮右手,意示著先叫我們進去休息室內。我們像是被牧羊人趕往下一塊肥美草地的呆頭羊群般乖乖的遵照指示。

  隊長在看到我們紛紛就座,悄然無聲等待著下一個指示之後,他清清喉嚨,趾高氣昂的說著:「這一季我們終於如願以償的打入了前四強,是平了我們這社區創隊史以來的名次最高紀錄;但我在和教練討論了許久之後,認為我們如果依照著以前輕鬆毫無負擔的練球方式的話,那麼我們的驚奇之旅大概就會在此告一個段落了吧,就這樣裹足不前。如果各位就這樣因此滿足的話,我和教練可是會十分傷心的。對我們來說,都已經攜手走到這一步了,只差解決掉兩隊就可以觸摸到那如夢似幻的獎盃,想要獲勝的人,想要爭取榮譽的人應該都會有那種積極向前的渴望吧!因此……」隊長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教練咳咳嗽,繼續接下去:

  「因此,我打算加重訓練的份量,如同這份菜單上面所寫的,我希望在兩個禮拜後的準決賽前,我們能夠依照這份訓練菜單來做訓練。當然,我很清楚大部分的人都加入這個社區棒球隊,在心態上多半都是玩票性質,也有只是單純想運動、想瘦身才來加入的,這些我都知道。不過在加入的同時,各位也該體認到,我們這支棒球隊,這個隊伍是要贏球的,在沒有勝敗分野的大前提之下,任何的放鬆都是無稽之談,只有在球場上我們才能夠證明這個隊伍的真正價值。該說的、我想說的都已經毫無保留的向各位訴說完畢了,現在該是輪到你們來告訴我……你們想贏嗎?」

  休息室安靜無聲,沒有一個人回答。

  「你們想贏嗎!」教練竭聲嘶吼的提問灌滿了整間休息室。

  過了三秒鐘,懶散的應答聲才此起彼落的冒出頭:「想……」

  「很好!」教練激動的口沫橫飛:「那菜單就這樣敲定了,我希望不要再有人有任何疑問!」

  大家一聲不響的走出休息室,準備今天的練習,只剩下我和王浩還留在休息室。

  「他媽的……是隊長就可以這麼武斷嗎?再說,隊長自己也沒強到哪裡去,那囂張的嘴臉讓人以為他是剛打完美國職棒回來勒!」王浩啐了一口。

  「我能體會隊長想贏球的心情啦。」我安慰王浩說。

  王浩把手套用力砸向置物櫃,冰冷的金屬碰撞聲「砰!」伴隨著他緊接而來的破口大罵:「有誰會不想贏球啊?但是沒德行、又沒實力的人當上了隊長以後還敢這麼跋扈,好像整支隊伍都是以他為中心運作的,想到這一點就讓我十分的不爽啦!」他馬上把頭轉過來,目不轉睛地從頭到腳打量著我,看得我有點頭皮發麻。「你當初真的應該要接隊長的,」他轉身把掉在地上的手套撿了起來,拍一拍:「至少你比那雜碎要來得強多了,無論是防守還是打擊……」

  「噓,小心隔牆有耳……」我調侃他,接著語重心長的說:「如果他能夠帶領我們贏球,我是心服口服的。雖然他的處事風格可能有些爭議性,那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差別。至少,我們就算一路上跌跌撞撞,表現時有起伏,好歹也擠進了四強……」

  「也是啦。」王浩心情緩和了不少。

  我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說:「再忍一下就過去囉,無論結果如何……」

  王浩沒說什麼,只是故作輕鬆的聳一聳肩。

  在我準備踏出休息室時,王浩突然用聲音攔住了我:「喂!你……小魚……」

  我轉過頭去,看見他右手伸了出來,彷彿正想說些什麼。「什麼?」我略帶疑惑的回應他。

  他停了一下,喉頭像卡了魚鯁似的,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你覺得小魚……」到這裡時卻欲言又止:「唉,算了,別理我。我們出去吧。」


--------------------------------------------------------------------------------


  「喊聲嘿!」「唷!」「乓噹!」

  戴著黑色墨鏡的教練手持著鋁製球棒,在打擊區用力地揮舞著球棒,親自打滾地球讓球員們接。

  「下一個,王浩!」教練吆喝著,王浩走進內野中,答:「有!」

  「喊聲喔!」「嘿!」「乓噹!」

  白色的球化作一陣令人頭暈目眩的光芒,平行且低空的橫掃出去。王浩蹲低,把手套壓開,已經準備好接這顆球時,球卻突然一個快速下墜擊地後往上彈跳,不偏不倚的擊中了王浩的大腿內側。

  「啊!」王浩慘叫一聲,倒在地上,臉色發白並緊咬著嘴唇,我和其他隊友趕緊提著醫藥箱上前,先幫他噴了一下冷凍劑。

  小魚在幫王浩搓揉大腿的時候,王浩臉整個紅的發燙,即使看起來很痛也要故作堅強的說:「不用幫我揉,我沒事啦!」

  隊長在看到大夥兒擱置著練球不理,都跑去王浩身邊關心,臉色不悅的走了過來,大聲說:「搞什麼呀!一個人受傷就都可以不用練球了嗎?把他抬下去,其他人繼續練習!」

  我在聽到這句話時,理智線彷彿被一大群拿著小剪刀的小矮人們喀嚓喀嚓的一刀刀剪斷,顧不得在場還有其他人,我轉身站起來指著隊長:「你怎麼可以這麼沒同情心?王浩難道不是我們的隊員嗎?隊員受傷了你也可以不聞不問,反而指責來關心他傷勢的其他人?」說完我便作勢要衝上前去,在我身旁的人二話不說馬上抱住我,而隊長只是冷漠的打量著我,隨即回到了打擊區上和教練竊竊私語。

  「別這樣!」剛剛原來是被安慰者的王浩,這時反而躺在地上,雙手撫摸著大腿疼痛處,語氣無奈的安慰我:「忍一下吧!別把隊上氣氛搞砸了。反正,我怎麼樣都沒有關係……」

  小魚在王浩的右手邊,面露擔心的看著他說:「真的無所謂嗎?走,先去看個醫生吧。」

  王浩只是臉熱靦腆的搖了搖頭。


--------------------------------------------------------------------------------


  我拖著疲憊了一整天的身軀回到了家中,隊長那冷漠的表情仍讓我無法釋懷。在走上樓梯要回到房間時,我愈想愈氣憤難耐,還破口大罵了一聲「媽的,死雜碎!」結果在廚房做菜的老媽還特地跑到樓梯間來察看我到底是吃了幾磅的TNT炸藥。

  回了房間,轉開了音響,五坪大的房間內馬上飄散著保羅‧安卡(Paul Anka)的《Diana》;但這仍無法平息我心中波盪的情緒,我跑進了浴室,沖了二十分鐘的冷水澡,雖然現在周圍盡是夏天的味道──枝仔冰、搖滾樂團的海報、冰啤酒、捕蟬網、綠油油的山嶺──不過在沖了這麼久的冷水澡後,身體畢竟還是難以承受長時間浸浴在不符合生物體溫的沁冷之中。

  打開門時,全身竟不由自主的狂發抖,我趕緊披了一件白色浴袍,衝下樓去沖泡了一杯熱可可。每當心情不穩定時,只要喝了幾口熱可可,波瀾的情緒也會逐漸得到趨緩。腦袋隨著空間的靜謐而一起放空,這個世界的聲音被熱可可、白色浴袍、冷凍劑所架構起的防護網所隔離著,被排擠到一點能量形式,或是象徵形式存在的聲音,一點一滴都不剩。

  只有一道聲音,突然無預警地闖了進來。

  「叮咚──」門鈴聲響起,劃破了我和這個世界的短暫隔閡,我起身走至門前,緩緩將門打開。小魚正站在我的面前,自認為俏皮淘氣的打聲招呼:「喲呵!打擾囉。」

  我搔搔頭皮:「妳怎麼會來我家?」

  「你家門牌上可沒有掛著『請勿打擾』的警語啊。」小魚吃吃一笑,繼續說著:「其實呢,我是想來和你講一件事情的──方便現在出門一下嗎?」

  「噢,當然可以。」小魚突然瞪大了眼睛注視著我的身體,當我往下一探時,才發現我現在還正在穿著白色浴衣,而那中間纏身的腰帶已經開始搖搖欲墜。

  「該死,等我一分鐘。」我立刻奔了上樓,換了一套水藍色運動套裝就匆匆忙忙的衝了下樓,我紅著臉對她說:「不好意思,剛剛在發呆,才不小心疏忽了……」

  小魚板起臉孔嚴肅的說:「你是變態!」然後轉過身走出門。正當我想衝上去再解釋時,他突然又轉過身來,我們兩個馬上迎面撞上,幸好我趕緊拉持住她,她才沒有倒在地上。

  「啊!對不起……」我語帶歉意的說著。

  小魚的臉頰像是河豚禦敵一般鼓的大大的,隨即又用鼻子「哼」了一聲走了出去。

  女人心真的是海底針呀,我想。


--------------------------------------------------------------------------------


  我們並排走在杳無人煙的馬路上,除了遠方車陣偶爾響起的喇叭聲,整條街上似乎就再也沒有人存在的氣息。除了略見一兩隻黃毛小貓前腳後跟的踮步在漆紅色圍牆上,似乎連其他生物的身影都難以一見。

  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小魚兩個人誰都沒有先拋磚引玉過,就像沒有盡頭,不存在著終點般永無止盡的走著,那樣無聲的寂靜不讓人感覺像是受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壓迫下的窒息,反而如同一場單調卻充滿著苦澀的雨勢。

  那隻跟在我們身旁的黃毛短尾貓,身手俐落的從牆上躍下,繞到小魚的身邊對著她的腳踝磨蹭,那親暱的表情讓小魚看的是心花怒放,她彎下腰來抱起那隻貓咪。

  「哎,好可愛噢。你的主人呢?」小魚摸摸貓咪頸上的項圈說著。

  「也許是想讓牠出來透透氣吧。」我搭腔道。然而她還是沒有正眼望著我。

  「欸,我跟你說噢──是只和你說喔。」小魚依然沒有看我,彷彿是自顧自的說起話來:「這個夏天結束了之後,我就要褪去球隊經理的身分,離開球隊了噢。」

  「你知道的吧?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呀,也有自己想去追尋踏求的夢想呀、願望啊,好多好多噢。其實我真的應該再多待一陣子的,我是真的很喜歡這支球隊……但,曾幾何時,這支球隊變成了以追求勝利為唯一目標,卻隱約忘記了那股一同和全隊隊友分享快樂的單純……。」

  「那絕對不是我心中所憧憬的球隊噢。」我似乎看到了一兩點螢光般的東西,從小魚低垂著頭的臉上滴落地板。

  「我是多麼懷念呢,那個以前會一起大聲歌唱、一起黑著臉烤肉、一起在比賽場上吆喝、一起揮灑淚水的球隊……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她不再言語,我們之間又回復成那最初彼此悄然無聲的模式。

  走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有位體態豐腴的中年婦女,撐著洋傘在路旁東張西望,她一看到小魚懷中的黃貓,就立刻靠了過來。

  「看樣子是你的主人噢。」小魚不捨的摸著貓咪的頭:「不要再讓你的主人擔心你了喔,趕快回去吧。」她說完便將貓咪放在地上,黃貓在原地徘徊猶豫了一下,才風塵僕僕的走回主人的懷抱之中。

  中年婦女在和小魚點頭示意表達感謝之後,就抱著貓咪走離我們。只留小魚和我還在現場。

  「我說……只要能讓球隊贏球就好了吧!」我低著頭,開岔著雙手,閉上眼睛大聲說。

  「咦?」

  「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我只知道只要能讓球隊贏球,球隊一定會有辦法回到過去那個樣子的,一定可以……」我吸了一口氣,接著大聲喊出:

  「一定可以的!」

  接著我張開眼睛,緊握住小魚微微冰冷的雙手說:「我會實踐給妳看的!不管是隊長也好,教練也罷,我都會讓他們乖乖閉上嘴巴的!」

  小魚似乎傻住了,第一時間像看到了會吃人的黑熊聳立在她眼前似的傻睜睜地說不出話,約略過了三四秒她才反應過來:「那個……你……抓著我的手……會痛……」

  我愣了一會,才發覺又做出了蠢事,急急忙忙的放開──說是甩開她的手也不為過,並且結結巴巴的說:「不……不……很抱歉……我又渾然忘我的做出了傻、傻事……」

  「你始終都是這個樣子呢,一提到你的新目標,就把任何其它事情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小魚露出淺淺的微笑說著:「可是,你都沒有讓人失望過噢,總是很努力的達成目標呢。也是因為如此,我才……」說到這裡,她突然沉默不語,彷彿是突然被強制的消音一般被完全切斷,遺留的部分被丟到了不見底的黑暗深淵之中。

  「妳才……才什麼?」我不解的看著她。

  「沒事啦!」她又仿照剛剛在我家門口做出的同一號表情,雙頰鼓漲到小小的臉所能容忍的最大極限,掉頭就走。我還傻傻的愣在原地,完全不曉得剛剛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是哪裡不聰明招惹到了她。

  她向前走了五十公尺,又轉回頭來,雙手作為擴音器般大聲的說:「謝謝你,謝謝你噢!我會和你一起見證的,說好了一起噢!」

  我這時才露出放心般的微笑,用力揮舞著雙手,目送著她的纖細苗條背影,和遠方無瑕的夕陽一同隱沒入遠方的街巷之下。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第七章 堅強


--------------------------------------------------------------------------------


秀雅

  「Agitato(註一)!」老師擊掌的拍子陡然加快,情緒也跟著這個字眼一齊激動了起來。

  十指在琴鍵之間如絲絹觸身般柔順,有時又如兩軍交戰般鏗鏘有力,在樂符激昂之處,我不自覺的閉上了雙眼,全神陶醉在音樂的沉浸之中。

  「好、好!」她笑著用力鼓掌,走近我身旁,拍拍我的肩膀說:「今天就練到這裡,辛苦妳了!」

  我露出了近日以來不曾有過的笑容,站起身來緊緊擁抱著老師,聲音有些顫抖的說:「謝謝,謝謝老師您!」

  「進度終於趕上了呢,」老師繼續拍拍我的背說著:「雖然中間一度發生了許多事,一路上走得跌跌撞撞的;不過,還是咬緊牙根走到了終點前面了呢,妳真的是堅強到超乎了我的想像以外噢。」

  「嗯嗯,那都是多虧了老師您耐心的教導……」說著說著,自己也不禁笑出聲來。

  「別虧我了!」老師輕描淡寫地鬆開了代表著感謝的擁抱,從胸前口袋掏出了一包水藍色薄荷淡菸,左手指指門外,我點點頭,她就走了出去。

  那個從胸前口袋取出東西的象徵性動作,讓我的腦海突然浮現了幾天以前──也許已經過了幾十天那麼長,時間在記憶中是不可靠的記事本樞軸,在咖啡廳門外,女服務生對他所做的動作……

  門扉嘎然作響,父親探頭探腦的往鋼琴室內尋覓著誰,看到我坐在椅子上發愣,才打開門緩緩走進來。

  「練完琴了嗎?」父親摸摸我的頭,在他身上又很明顯的可以聞到淡淡酒精的氣味。

  「嗯。」我只是輕輕的點點頭。

  父親不再言語,我也不再言語,他抱著我的頭依偎在他酒氣薰天的肚腩上,良久沒有言語。

  他的手慢慢從我的髮隙上移開,那一瞬間我和他的眼神四目相接,空洞的眼神彷彿要將我剛練完進度的喜悅一股腦地通通吸進去。

  「老師人呢?」他無意識的舔舔稍微龜裂的嘴唇。

  「噢,她剛出去了。」

  「嗯。」就像機器人被下了指令,父親僵硬且生疏的往後退了幾步,然後,他兩頰因為難得的笑容而顯得扭曲的對我說:「比賽要加油喔。」就轉了身,出了門口。

  頭也不回的出了門口。

  安靜到整個世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還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而已。


--------------------------------------------------------------------------------


  我坐在鋼琴前,指尖放在黑白琴鍵上,思索著母親的一席話,她和父親模糊的互動身影,她在父親和我之間扮演了什麼樣的意義。

  父親在當我們還住在小公寓的時候,晚上獨自一人盤坐在陽台,把握著酒瓶和月光為伴,一口一口的黃湯下肚,在酒酣耳熱之際,他總是會抬頭望向月色皎潔的暗夜,對天空發出嘶吼的怒怨:「為什麼妳就這樣走了呀!為什麼就這樣拋棄了我就走了啊!」說著說著不禁彎下腰來抱頭痛哭,年紀還小的我總是躲在窗簾後面一起偷偷啜泣,我以為只要和他一起流淚,就算是分擔了他的痛苦,因為我天真的認為我們失去的是同一個人。

  長大後才發現原來不然。我們所投注的,和被授與的愛的等級,相差了太多太多。

  母親在加護病房要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瘦弱的手摸著我小小的臉頰,一字一句吃力的說著:

  「絕對不要……盲目的看到漂流在生命河流中的浮木,就無意識地牢牢的抓緊喔!就算在之後獲得了滿滿的幸福,也是如此……。」

  當然,那時年紀還小,才剛脫離嗷嗷待哺的我,不可能體會到這句話所附帶的內層意義。那太難懂;不過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樣。

  至少,抱著我的父親,就聽出了那絃外之音。但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


  不知道現在的他在做些什麼呢?在練棒球嗎?

  怎麼會好端端無緣無故的想到他呢?

  五根手指頭不自覺的彈出了舒伯特(Franz Peter Schubert)的《妳是我的安慰》(Du bist die Ruh)(註二):

  Dies Augenzelt

  (深藏著靈魂的肉眼,)

  Von deinem Glanz

  (被你的光芒所佔據。)

  Allein erhellt,

  (孤獨已被光芒驅離,)

  O füll es ganz!

  (完全充滿我的肉體!)


--------------------------------------------------------------------------------


  彈完了這一小節,我閉上眼睛,想著在遇見他之後發生的許多插曲,想著想著……啊!那把在維也納買到的,上頭有一大堆黑色音符的雨傘還在他那裡呢。

  他可能早就已經遺忘了吧……

  我嘆了口氣,關上鋼琴蓋,拿著乾淨的布擦拭了一下琴蓋。


--------------------------------------------------------------------------------


  「醫生……醫生說些了什麼?」

  正當我走至門旁,我偶然聽到了老師和父親間的對話,一陣薄荷香從門縫中飄散進來。

  「情況還蠻糟糕的,」父親的聲音從耳際竄進,「糟糕」兩個字不斷在我心中無限迴盪。「肝的狀況好像已經到了末期了呢。」

  「這麼糟?」老師的聲音從穩定轉為尖銳。

  父親咳嗽了兩聲:「想試圖用酒精來麻痺自己,去遺忘一個早該遺忘的,連過去一起的溫存都早已消逝在風中的死人……結果就是自己也黯然的走上了這一條重蹈覆轍的道路呀。哈哈!」

  「哈哈」兩聲,那附帶著空洞的情感,讓我不寒而慄。

  「別這樣說,你女兒還在裡頭……」老師的聲音又轉為害怕的顫抖。

  「她遲早也會知道的。」父親又咳了幾聲,才說話:「這些年來都不曾把更多情感寄託在她身上,真的是很對不起她……」他頓了一下,又說:「但是,我就是沒有辦法忘啊!沒有辦法……再把那份該給她的情感,像施捨般地分割給女兒。」

  聲音停了,過了約略幾分鐘,才又響起了老師的聲音:「畢竟是你女兒啊。你就不能多愛她一些嗎,像對待你妻子那樣,全心全意付出的愛?」

  「我不過是她的浮木啊!」父親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嘶吼聲是彷彿要把隱藏多年的憤慨一口氣給傾倒出來:「我辦不到,辦不到……」

  門的另一頭,漸漸傳來了父親的哭泣聲;但,這次我沒有哭泣。

  我沒有哭,因為那救贖的淚,早已流乾……


--------------------------------------------------------------------------------


  隔天早晨,我抵抗著睡意的侵襲意志,換上輕便的裝扮,戴頂用來遮陽的白色鴨舌帽就出了門,向河堤走去。

  在經過Kevin的理髮店樓下時,我停了一下,朝二樓仰望,他養的黑色小八哥在籠子裡蹦蹦跳跳,二樓悄然無聲,看似沒有人在的樣子。正當我掉頭繼續向河堤邁進時,窗戶刷的一聲打開了,接著就聽到Kevin暴怒的吼叫聲響:

  「吵死了,臭鳥!早上就不能安靜些嗎?」

  我張大了嘴巴看著他,他也看到了樓下張大嘴巴的我,笑得闔不攏嘴,指指身旁的鳥籠,作出一副莫可奈何的姿勢。

  「早安!要一起吃早餐嗎?」他不怕丟臉的大聲喊說。

  我點點頭。


--------------------------------------------------------------------------------


  「推薦這裡的蔬菜蛋餅喔!份量超大,保證吃到吐……」

  我和他正站在早餐店門口,看著櫃檯上的菜單,苦苦思索著該吃什麼好。

  「還有這裡的奶茶,老闆可是放了些獨門香料進去喔,非常好喝……」

  我對他比出制止的手勢:「Kevin,可以請你安靜些嗎?和你一起吃早餐的興致都快沒了!」

  他作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搖搖頭,用手捂住嘴巴。

  我噗哧一笑,把他放在嘴巴上的手移開,笑著對他說:「哎喲,跟你開玩笑的啦!」接著把頭轉向老闆,告訴老闆說:「那就來一份蔬菜蛋餅跟一杯中冰奶茶囉。」說完我還不忘對著Kevin眨眨眼──

  而他也同樣的對我眨眨眼。


--------------------------------------------------------------------------------


  我和Kevin說出父親和鋼琴老師的對話時,他拋開平日的開朗笑容,顯露出難得才出現的哀傷。但那哀傷究竟代表的是何種意思,我不敢確定。

  「所以,妳父親的狀況……真的有這麼糟糕嗎?」

  「聽起來像是呢。」我看著他那少曾在我面前露出的表情,顫抖的說:「怎麼……怎麼會這樣?」

  「承擔了太多太多的情緒了吧。對妻子逝世的悲傷、對妻子那句話的憤怒、對女兒的愧疚、對自己生活的空虛,總結起來讓他的微小意志承受不住這一連串的精神轟炸,想企圖利用酒精來輔助自己走出這些情緒下的陰霾,可惜在還沒成功之前,先把自己的身體給賠掉了……」

  「為什麼他都不和我說呢!」我在Kevin也透露出了壓抑許久的憤怒:「母親也好,我也好,他在想些什麼,從來都沒和我分享過,一次都沒有……他到底有沒有把我當作是他的女兒呀!」

  「男人是一種不會也不去想如何表達出自我意志的動物,遇到痛苦的事、悲傷的事,總想要自己一個人像耶穌背負著十字架般,盡數承擔下來。但是有些人明明沒有辦法一個人承受,還要對其他人外表裝作堅強,實際上胸膛已經淌了許多血漬……」

  他息了一口氣,接著說:「我能夠明白噢,明白你父親的無力感。」

  「那你覺得他的做法是對的嗎?」感覺我的神智要變得歇斯底里了。

  Kevin似乎有點被我嚇到了,他趕緊搖搖手說:「當然不對啦,一個人做出超過他能力範圍的事情,本來就不應該去讚許……」他吞了一塊冰繼續說著:「我只是說,我很能夠理解你父親的做法而已,不代表我認為他做的是對的。」

  我低頭不語,完全不知道接下來還能對這個早已宣判死刑的議題插什麼話。

  「如果妳想要一口氣解決這些年來妳和妳父親的糾纏的結,那麼就在成果發表會上證明給他看吧!讓他知道妳女兒不是你想像中的那麼脆弱,一缺乏了父愛就什麼都做不成。」

  Kevin丟給了我一個迷茫道路內的出口光芒,我倏地站起身,撲向Kevin,緊緊抱著他,眼淚不爭氣的撲簌簌流下。他什麼都不再說,只是靜靜的,帶有節奏的拍著我的背,做出一個安慰的象徵性動作。

  但我感受到,那動作不只是象徵性的。


--------------------------------------------------------------------------------


  之後,我就裝做完全不曉悉父親的事一般,持續勤奮的練琴,照著進度補填上空缺在五線譜上的音符。在我心中響起一個答案:

  「這是我僅能為父親所做的一件事。」

  此時的我已經無法再容納更多的情感。


  註一:音樂術語,意指激動的。

  註二:文中所引用的詩,是德國詩人弗里德里希‧呂克特(Friedrich Rückert)所做,而舒伯特藉由此詩的靈感,寫出了妳是我的安慰(Du bist die Ruh)這首曲子。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第六章 答案


--------------------------------------------------------------------------------


漢文

  「I'm all out of love.I'm so lost without you,I know you were right,believing for so long...」(註一)

  有一陣甜美莞爾的清脆歌聲在我耳際輕輕響起,我努力撐開疲憊不堪的眼皮,朦朧的看見了一個窈窕身形,不過我在意識清醒前就又閉上眼睛,這也許只是無意間闖進心房的幻夢而已。

  「Love,what are you thinking of?」

  我立刻從床上跳了起身,慌張的四探周圍,精神在聽到這句歌詞時像被恐怖片嚇到一般都清醒了。

  綠正似笑非笑的坐在書桌上,雙腳像頑皮小孩似的擺盪搖晃。「早安!」她說,並握拳舉起右手。

  「噢,早啊。」我假意還沒睡醒,揉揉雙眼,突然彷彿有股電流從腦中竄過,想起什麼似的說:「不對呀,妳在我房間幹什麼?」

  她轉轉手上的鑰匙:「嗯?你似乎忘記了,昨天和我做過什麼樣子的約定了吧?」

  「哎喲!」我慌張的跳起來,搔著頭說:「現在幾點了?怎麼不叫我起床呢?」

  「嘻嘻,不用急啦,現在還早呢。」綠從桌子上站下來,我這時才仔細看清楚她今日的裝扮,和平常那股高雅端莊不太一樣:白色小可愛,裡頭穿了一件紫白色相間橫條紋襯衣,小可愛中間印有黑色反白的切‧格瓦拉(Che Guevara)肖像;黑色喇叭褲,上頭鑲嵌著銀色珠子所串聯起來的花朵圖案;一對軟綿綿的小耳垂上掛著亮銀色耳墜;腰際間的銀色皮帶閃閃發亮,中間還有一顆詭異的暗金色太陽圖像。

  我很驚訝她這突如其來的改變,很像是為了要湊合著那看不見的什麼所做的巨大改變,就很像是小甜甜布蘭妮(Britney Jean Spears)剛出道時的清純模樣,到現在的放蕩不羈這樣的例子一般。

  「只是很想趕快看到你嘛。」綠綻放笑顏的時候真的是美麗的找不到形容詞能夠描述,可惜我到此刻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她的笑顏──那真正的、發自內心真誠的笑顏,就像現在她佇立在我房間如此笑顏燦爛一樣,只願意和我一個人分享。

  「真是讓人措手不及呢。」我邊穿上綠昨天送我那件A-Rod的球衣,在櫃子翻箱倒櫃才找到一件令自己滿意的靛藍色牛仔褲,「一個美貌非凡的女生在我不知覺中潛進我房間,我可是會害羞到無地自容呢。給一個淑女看到男生的生活醜態真是不太應該。」

  「少來了,」她吐吐舌頭:「又不是沒進來過你房間,沒看過你現在這個沒穿褲子的蠢態……」她話說到這裡,突然止住了,接著她一隻手捂住嘴巴,一隻手對我亂揮舞。「剛剛說的話千萬別放在心上噢!」綠小聲咕噥時,小小的瓜子臉漲的通紅。


--------------------------------------------------------------------------------


  我和綠在家裡接受完老媽豐盛的中式早餐後便出門,老媽在我穿鞋子時還不忘努努嘴,手肘猛敲我,賊頭賊腦的說:「好小子,不錯嘛!看樣子進展很快呢!」

  「媽!」我咬著老媽的耳朵抱怨:「不要亂講話,我和綠只是一般的青梅竹馬……」

  「人家綠可是個好女孩呢,對你這麼好,早上她進去你房間時,我問她說要不要叫這個臭小子起床,她跟我說:『不用啦,伯母,我來的太早了,就讓他再多睡一會兒吧。』你看看也不知道是上輩子燒了多少好香,居然給我相中這麼棒的未來媳婦……」老媽說完還不忘低頭吃吃笑一番。

  「她等了多久?」

  「兩個小時多吧。」老媽往我頭上拍了一下,說:「你噢!你有這麼棒的女孩還不好好珍惜,如果沒和她順利交往的話,我就扣你的零用錢!」

  我沒有回應老媽的話,因為我的腦海已經被「兩個小時多吧」這一句話給全盤佔據住了。

  此時綠的臉龐從門縫的另一側探進來,嘟著嘴對我說:「穿鞋子也穿得太久了吧!」

  有無數串電流從頭到腳炸壞我的神經元似的,我趕緊跳了起身,陪笑道:「抱歉抱歉,我們這就走吧。」

  在我關上門扉的那一刻,我看見老媽臉上按耐不住的勝利笑容,和她右手高高豎起的大拇指。


--------------------------------------------------------------------------------


  我們兩個走到了我家附近的公車站牌前,她停了下來,仰視著公車站牌花花綠綠的路線圖。

  「我們搭公車吧。」她伸手探進口袋取出黑色皮包,掏了一點零錢出來遞給了我,我雙手握住她伸出來的那隻手,讓她握拳再推回去。

  「哪有出門男生要女生出錢的道理?」我嘮叨的打開皮夾,赫然發現盡是千元大鈔……

  她噗哧一笑,握有零錢的手再度伸了出來:「我知道你是有錢人,也知道你極有騎士精神,不過當自身都變成泥菩薩想過江時,還是乖乖的接受別人的幫助吧!」

  我只好表情僵硬的接下她的零錢。

  在等公車的閒餘時刻,她分享著她的大學生活,我也和她談我在棒球隊的練習狀況和糗事。其實在此之前,我全然不知道她在大學的生活過的如何,雖然有一半的原因是她並沒有主動向我提起,但相較於我時常分享我的心事給她,請她無私地擔任自己的聆聽者,我顯然自私許多。

  而這股愧疚感,加上在我出門前聽到老媽所說的那句話,逐漸擴散放大,蔓延並滲透到了我的內心之中。我感覺在我體內,好像有什麼事情、什麼和綠之間的連結正在逐漸產生微妙的變化。

  「妳想去哪裡?」我突然問起了她的目的地。

  「嗯,這個嘛……」她若有所思的說:「是一個我想去很久的地方,屬於我的夢幻天堂。」

  「夢幻天堂?」我略感吃驚的說著。綠很排斥提到任何宗教上的名彙、思想、體制等任何有關於宗教性質的一切,對她而言那些東西太過飄邈且不切實際;然而現在從她口中脫出「天堂」這個名詞,十足給了我極大的震撼。

  她眼皮微垂的說:「嗯,一個我想去很久的……而且我只希望那一個人和我一同分享這個地方而已。」

  聽起來這原本該隱喻在句子之中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了。我並沒有再答話,左手不自覺的緊緊牽住綠的纖細右手,作為一個回答。

  但她卻輕輕的掙脫開我的回答,這讓我有些錯愕,她對我投以狡詰的一笑。

  女人心真的是海底針啊,我想。


--------------------------------------------------------------------------------


  我們坐上公車,車上有一團看起來是要去登山的老伯伯、老太太們,和一團看起來也是要去遠足的幼稚園小朋友們。車上有著明顯的兩邊分野:一邊是以小孩的嘻笑吵鬧聲為主,一邊是以老人們以閩南語大聲交談為主。兩種吵雜的聲音相互混合,被壓縮在小小的公車空間內,就顯得我和綠特別的安靜。

  我們兩個找了位子坐下,我坐在靠近車窗的位置,手托著腮,臉被和煦的風輕撫,讓思緒格外清醒,再看著窗外沿途的風景,耳朵彷彿接收不到車內吵雜的口語,只剩下車內電風扇呼呼旋轉的聲音而已。

  過了不久,右肩突然沉了一下,原來是綠的頭側著依偎在我肩上睡著了。望著她緩緩呼吸的起伏,睫毛上還殘留一點未抹均勻的睫毛膏,唇蜜在光線照射下閃閃動人。我把視線往下一瞥,看到了她那富含意義的美麗手指上,戴了一枚上頭鑲有便宜小碎鑽的普通戒指。

  那是綠在歡慶十五歲生日的時候,我所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我的視線始終停在那裡,看著手指和戒指相結在一塊,所賦予給我的模糊意義。


--------------------------------------------------------------------------------


  我們在山腳下的,由椰子樹搭建的公車亭下了車。前方幾百公尺之後是一大片的綠油油林木所構成的山,有一個很明顯的入口,兩旁佇立著兩塊光禿的神木。入口的四周有許多小吃攤販,我買了一根大熱狗,綠買了一支粉紅色的棉花糖,「我們進去吧。」綠舔著棉花糖對我說。

  入口進去後是一條長長的,用木頭搭建而成的步道,兩旁的欄杆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掛著一串小燈籠,雖然因為現在還是艷陽高照的大白天而燈籠沒亮著,不過如果是晚上再來的話,那氣氛應該是相當幽雅的。

  綠挽著我的手亦步亦趨的緩緩走著,約略走了十分鐘,兩旁的樹林逐漸向後面褪去,看樣子是抵達了目的地了。

  我們現在正處身在一座吊橋上,吊橋的結構看起來很新,朱紅色的鋼架和充滿現代感的流線設計,和剛剛融入大自然的香松木步道,兩邊幾乎呈現不協調的矛盾狀態。

  吊橋的起點和終點旁各有一個木頭小階梯往下延伸,通往橋下的湖畔。湖水像是被和天空一齊潑灑了油性顏料般,在橙黃的陽光映襯之下讓天空的湛藍更加的鮮麗清澄。

  湖畔旁有間匆促搭蓋起來的小木屋,小木屋旁有個停放幾艘寬板木舟的碼頭。我和綠沿著階梯慢慢走下,到了小木屋前,有名戴老花眼鏡,白襯衫外加卡其色吊帶褲,穿著灰色長襪和New Balance球鞋的老先生正一邊摸鬍子,一邊翻著報紙。桌上的收音機正在撥放準點新聞。

  綠向老先生前面的窗戶敲了敲,「伯伯,我要兩張學生票。」老人緩緩抬起頭,推了一下老花眼鏡,仔細的上下打量了我和綠良久之後,嘴巴才湊進麥克風旁,用帶有一點大陸口音的國語一字一句清楚分明的說著:「兩個人兒,總共一百元,謝謝。」

  我付了錢後,老人戛然起身,丟下正在閱讀的報紙和正在收聽的新聞,領著我們兩個走至碼頭。到了碼頭後,他把其中一艘船綁在柱子上的粗麻繩以熟練的速度解開,在做此一動作時大概是覺得太無聊,老人的頭撇向我這邊,咧嘴一笑,用手指指著正在幽綠湖水畔,綠的方向對我說:

  「少年欸,帶著女朋友來這玩啊?」

  「不是啦,不是女朋友……」我無力的反駁,反正任何人看到這副景象,都會口徑一致的說同一個他們心中所認為的最佳答案。

  「不要緊啦,小兄弟。」老人把麻繩解開後拍拍手掌,再拍拍我的肩膀說:「想知道這個湖的名字嗎?」

  「我不知道沒有關係。」我雙手亂揮,深怕他給了我一個輔佐在他心中是最佳答案的最佳名詞。

  「二南湖(註二)。」老人突然拋出了奇怪的答案。正當我苦苦思索著這個名詞代表了什麼意思時,綠隨即湊了過來。老人們讓我們小心翼翼的踏上船,教我們使用木槳和船側邊掛的救生衣用法後,就慢慢踱步回他的小木屋,繼續翻著他的報紙,聽著他的收音機,彷彿剛剛完全沒有人跡打擾到他的愜意生活似的。

  「剛剛你和伯伯聊了些什麼?」綠好奇的摸摸木槳。

  「沒什麼。」我立刻把她手上的木槳拿了過來,開始使力的滑。


--------------------------------------------------------------------------------


  現在是接近中午用餐的時刻,而我和綠就像兩個無所事事、玩世不恭的傻子,頂著炙熱的陽光在船上划著船槳,綠則是雙手抱著膝,一邊哼著我沒聽過的曲調,一邊望向遠方的風景。

  湖畔旁並不是擠滿了參差不齊、種類五花八門的樹木,看樣子主人是有用心規劃這裡的意圖。圍繞著整座湖畔有一個用灰色石磚舖好的人行步道,那步道沿著山的坡向逐漸往上攀升,在吊橋右側坡度才又逐漸低降。步道每隔五十步的距離就設置一張兩人座石椅、一個木製垃圾桶和一盞石雕燈籠。在我們慢慢滑向湖中心的同時,也有兩三名穿著運動套裝的婆婆們聊著天,沿著步道健步著。

  靠近碼頭的方向,有一個木板搭起來的小島,上頭放了幾個鐵籠子,有些鴨子正懶洋洋的躺在裡頭呼呼大睡,其他鴨子則是在湖上緩緩滑行,在湖面上畫出一道道靜靜的波紋。

  當木舟到達湖中心時,烈陽已經被遊蕩的雲朵遮去了大半,惱人的陽光逐漸黯淡了下來。帶有涼意的微風此時吹進木舟內小小的空間,我和綠一起躺了下來,享受這段無人叼擾的輕鬆時光。

  「我想問妳噢,」我用手臂擋住陽光,更直接的說法是我我想在不看見綠的臉部表情之下,聽聽她的回答。「其實這個問題耽擱在我心裡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

  「嗯?」我聽見綠將身體移動的聲音,她的氣息聲在我耳際微微迴盪。

  「以前在妳身邊有這麼多對你很好的人,無論是在物質方面也好、精神方面也罷,我覺得他們都把他們最好的一面奉獻給了妳……那為什麼妳沒有試圖去接納他們,哪怕像是蜻蜓點水式的愛情也好?」

  「你知道為什麼各式各樣的神,會有各式各樣的信徒嗎?」

  我頓首想了一下,「不知道耶。」

  「那是因為信徒願意發自內心地接納神;神也願意發自內心地接納了信徒。的確我知道那些曾經對我很好的人,是真的掏出內心的真誠;但他們並沒有決定性的因素──讓我也能夠真誠的包容他們,面對他們我無法辦到。」

  「可是,在你面前我就可以辦得到噢。」綠隨即補上這一句。

  「咦?為什麼?」

  「我不是說過嗎?『我們都是一看到救命的浮木,就想拼命緊緊抱住不放的落水狗。』你和我最為相似的就是這一點吧。我知道當你的生命巧遇上那位女生時,你就一心認定她是你最後一塊救命的浮木了,說不出原因為何,但我就是有這股感覺……」

  「綠!」我試圖打斷她接下來要講的話,不過她的食指馬上抵住了我的嘴唇。她繼續說著:「讓我說完嘛。你是在偶發的情況下找到了你生命中的那塊救命的浮木;然而,我卻是打從一開始,就一直相信你也是我的那塊救命浮木……」

  「我是一直都如此堅信不疑的唷。」綠把食指從我嘴上移開了。「好啦。現在,換你說了吧。」

  我過了很久都沒有說話,試圖從破碎的語詞中找出一句不至於斷斷續續,能夠清楚表達我真正意思的組織句;不過當我發現我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時,我還是決定直接說出我目前的心情。

  「綠,抱歉……」

  「抱歉什麼?」

  「請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面對我真正的心情,現在的我處身在混亂之中,還無法給你一個擁有完整輪廓的答案……」我把手臂移開,往旁邊看去,綠的深邃眼眸正目不轉睛的望向我。

  「妳願意等我嗎?」我從口袋取出了一包面紙,抽了一張,輕輕拭去她眼角上的淚珠。

  「都已經等了這麼久,也不差個一時三刻吧?」她破涕而笑,我也陪著她一起傻笑。


--------------------------------------------------------------------------------


  上了岸後,我們找了塊石椅坐下來,吃著帶來的麵包和飯糰,麵包是綠在咖啡店工作的時候偷偷烘烤的,飯糰則是我拜託老媽幫我做的;雖然我宣稱飯糰是我親手做的,她大概也不怎麼相信,不過還是吃的很開心而含糊稱讚。

  用完餐後,我和綠沿著步道漫步著。這一次她反而主動牽著我的手,我也靜靜地讓她牽著,我們兩個一語不發的走著,兩個人正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而走著。

  突然間,遠天一聲悶雷,滂沱大雨傾盆而落,我和綠瞬間被淋成落湯雞,我握著她的手奔至小木屋前,老人看到我倆狼狽的樣子不禁哈哈大笑,叫我們進去裡頭的客廳,他去幫我們拿電暖爐和兩杯熱水及毛巾。

  我和綠相視彼此的窘態,妳看我一眼,我看妳一眼,隨即一起哈哈大笑。可是在我看到她因為淋濕了而全身發抖的同時,我走上前,空白的腦袋不想再去顧慮老人是不是在一旁,旁邊是不是有其他人的存在,不管世人投以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待,我用力抱緊了綠,緊緊地……


  註一:綠在開頭唱的歌詞,是空中補給合唱團(Air Supply)的《All Out Of Love》其中一段。

  註二:二南指的是《詩經》國風中<周南>、<召南>部分的合稱。<周南>第一篇即為<關雎>篇,是祝賀新婚的詩;<召南>第一篇為<鵲巢>篇,是祝嫁女之詩。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第五章 如願


--------------------------------------------------------------------------------


秀雅

  在我五歲的那一年,我母親就因為急性骨髓性白血病(註一)所併發的呼吸道感染,而離開這個看似美好,實際上卻存在著無盡謎團的世界。她在病發的前幾天,骨瘦如柴、上頭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淤血的右手緩緩在日記上寫下這麼一段話:

  「身處在伸手不見五指,由孤獨所構成的黑暗之中,哪怕是一盞燈光、一隻溫暖的手,我都會像落水狗看到漂浮的木板般死命地抓緊,下意識的認為那就是解救生命困境的一帖良藥。

  然而,事實並非自己所願……」

  當時在母親身旁看到這段話並沒有什麼特別印象深刻的感觸;直到在最近生活上遇到一連串突然其來的,自己所無法應付的狀況後,又很剛好的遇上了他──那個喜歡打棒球的少年,才讓這個在腦海原本分散的單字逐漸又重新連接成上述句子。

  我開始迷惘,也許我根本不應該去期待什麼美好的事情,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共同的連結性。

  在天國的母親若是向地下俯視,看到了我現在的窘態,也會認為我也是一隻看到浮木就緊抓住不放的落水狗吧。只是我不確定,這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我不敢確定。


--------------------------------------------------------------------------------


漢文

  「叮咚──」門鈴突然響了,正在奮力拿紙拖把拖地的老媽急忙將拖把扔向一旁,兩步併成一步的朝門口衝去,打開門一看,原來是她也認識的熟客──

  「唉呀,是嘉郁呀!阿姨想妳好久囉,快快快,快進來坐啊。欸,兒子啊,瞧瞧是誰來啦!」

  我拋開正觀賞得津津有味的棒球雜誌,關掉正在撥放史考特‧麥肯基(Scott McKenzie)的成名曲《San Francisco》的立體音響,從房間緩緩走出來,一看到是綠,我就想踱步潛回房間。老媽一把揪住了我衣領,對綠陪笑道:「怎麼有空來呢?快跟嘉郁打聲招呼呀!」

  我很心不甘情不願的小聲咕噥:「嗨,綠。」為什麼她要專挑我想澈底放鬆的假日來教書呢?

  綠穿著一襲墨綠色襯衫、黑色長擺裙,提了一個咖啡色格子圖案的手提包,兩袖因為天氣悶熱的緣故往上捲了起來,銀色心型項鍊在第一個釦子沒扣的襯托下顯得耀眼。如果姿態優雅的漫步在路上,一定會吸引非常多男生的側目和讚美吧。

  「阿姨您好,好久不見。我今天來打擾,主要是想要來教他功課的。」綠向我媽很有禮貌,應該說很具有象徵意義的鞠了一個躬,笑笑的說著。

  「啊,那實在是太好了!我最近正好在煩惱這個孩子都只愛打棒球,功課都沒放在心上,退步很多呢!老師也在連絡簿上寫一大堆不太好聽的評語……啊,真不好意思,對妳抱怨了這麼多,真的很感謝妳哪!回去的時候阿姨再讓妳帶一包慕尼黑香腸回去噢,那可是阿姨上個月去德國玩時買回來的呢!」我媽只要一提到我,就像一大堆手榴彈一齊拉開保險,在別人的精神領域中發生大規模的連環爆炸。

  「啊,沒關係啦,不要客氣,阿姨。」綠笑容可掬的說:「那我就先帶他進房間囉?」

  「噢,當然好啊,阿姨等拖完地後,馬上去泡茶和拿餅乾,你們稍等一下喔!」老媽說完,我就被放了下來,她對我瞪了一眼,彷彿在訴說「這麼好的女孩也不懂得好好珍惜」,讓我心裡頭有點不是滋味。

  我和綠走進了房間,關上了門,她朝我房間內環視了一眼,笑笑說:「還是和以前一樣都沒有變呢,我上次進來你房間好像是你小六時的事情囉。」

  「妳和我倒是變得很多啊,尤其是妳居然變得如此亭亭玉立呢。讓我都手足無措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嘟著嘴巴,坐在床上拿起棒球雜誌,漫不經心的翻著。

  「怎麼啦?你生氣了嗎?怪我趁著假日來剝奪你的休息時間嗎?」綠依然笑容滿面。

  「差不多。」我把雜誌立直遮住視線,避免在看到她後又一肚子火。

  綠不發一語,從手提包內拿出一包上面還用塑膠套套住未開封的球衣,走近我身旁,將球衣兩手拿著擺放在胸口前展示,俏皮的說:「噹噹!來看看我要送你什麼禮物?」

  我放下雜誌,仔細凝視,隨後倒抽了一口涼氣:「是A-Rod在西雅圖水手時的球衣耶!妳怎麼會有?」

  「拜託住在西雅圖的朋友空運回來囉。」她拿著球衣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怎麼樣,想要嗎?」

  「當然!」

  「可是你剛剛對我那樣的態度,不得不讓我重新考慮一下這件事……」

  「對不起嘛。」我雙手合十苦苦哀求。「就請原諒小弟我的無知舉動吧!」

  「好吧,不過……」

  「不過什麼?」我開始擔心又要無止盡循環的欠她一次又一次的條件交換。

  綠右手食指抵著櫻桃紅的潤唇,故作思索:「嗯……嗯,你生日的那一天,整天空出來給我吧。」

  「咦?」那是明天。

  「不行嗎?」她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唉喲,衣服要送給別人了……」

  「我願意!」我馬上高舉右手,奮勇向前拍拍胸膛:「神燈精靈供您使喚明天一整天!」

  「我可沒有強迫你什麼噢,你說對不對?」她又雙手拿著球衣,將球衣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對……」我無奈的回答著。

  「那就好。」她深邃的深褐色瞳孔,意味深遠的看了我一眼。


--------------------------------------------------------------------------------


  長達一個多小時的三角函數、代數和線性規劃,讓我的腦袋開始進入一片空白的零的領域,思緒轉往另一個空間的棒球場上神遊太虛。「這裡的sinθ……欸,你有在聽嗎?」綠發現我的注意力已經不在這裡,放下用手工削得尖銳的鉛筆,揉揉眼睛說:「唉,教書果然會讓人頓時戰死成千上萬個腦細胞呢。先休息一下吧,我去一下洗手間。」隨後起身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我坐在書桌前邊轉著筆邊發呆,心想這惱人的一對一輔導何時才能夠結束。突然看到了放在書桌上的一本水藍色封面的筆記本,拿起來看,發現是綠的。在好奇心唆使之下我打了開來,隨手翻翻,發現盡是綠在平常上課時的筆記,翻了幾頁之後發覺沒什麼特別的。正想闔起來時,塞在裡頭的一張紙條掉了出來。我想將它塞回原來的頁面時,無意瞥現了一段話:

  「要完全掌握一個人的心裡想法那是不可能的;然而只要約略七八成就足夠了。想要讓對方認為有『被了解得透徹』的感受,進而掌握再操縱對方內心層面的想法,主要透過兩種手段:一種是藉由對方日常生活中的行為、語言、習慣、信仰、生活和成長背景等客觀條件來分析,並形成一種『自我客觀』的主觀意識;但這個方法的風險在於在探討對方心理時,常常會以自身角度與看法來置入觀察中,將自我意識導入對方個性裡,造成偏頗的想法使得對方不快。

  第二種是預先設立一個圈套(心理陷阱),就像躲在樹叢裡的獅子,靜待前來上門的獵物一樣。在自己的言行舉止中預先透露出對方容易進入的慣性思考模式,讓對方順理成章的想到『接下來所想到的下一步』,根據這個思考模式就可以輕易的掌握住對方的心理,而不露出太多刻意的痕跡。即使在學習過程之中需要運用到大量的技巧,例如談判與溝通、眾多的心理學(性格、社會、認知心理學等),得透過大量的觀察與反證來重複測試效果,但我依然樂此不疲……」

  看到這裡,我不禁傻住,難道這段話寫的,是對於玩弄我、操縱我內心世界的心得感想嗎?

  我急忙再往下看:

  「然而,當自認為自己愈了解對方時,自己就會發現到一個很矛盾的盲點:自己會愈來愈不了解,那個自以為了解後的對方……」

  此時我聽見了洗手間的開門聲,猛然抬頭,綠已經雙手後擺,默默的佇立在我的面前。她也麼話也沒說,什麼話都不說,我們就這樣彼此以沉默的抗議僵持了將近兩分鐘。最後,她先開了口:

  「你……都看見了?」

  我點點頭,還是不想對她說話。

  「知道我為什麼想特地大費周章的去了解你嗎?」

  我不敢想像。因為在我的意識中,綠是個和我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她的高貴、美麗、閃耀動人,讓我深覺我高攀不起。

  「那是因為……因為……」她猶豫了一下,才說:「因為你跟我很像。」

  「為什麼?」我開了口,因為這個答案無法滿足我、填滿我因憤怒所造成的理智缺口。

  她無意識的聳聳肩,「我們都是一看到救命的浮木,就想拼命緊緊抱住不放的落水狗。」

  門突然無預警地被推開了,老媽正端著兩杯柳橙汁,和一大盤烤得酥脆的餅乾,看到我們兩個,她慢慢移到桌子旁將東西放下,不解的摸摸鼻子說:「咦?你們在談正事,我打擾到你們了嗎?」


--------------------------------------------------------------------------------


  綠要走了,她正在玄關前坐著,調整亮黑色的長馬靴。老媽手上提著兩袋德國香腸,等看到她站起身子時,她滿臉歡笑的把這兩袋香腸塞給了她,看老媽的表情好像不是為了送她禮物而笑,而是終於可以擺脫高熱量食品的負擔才笑得如此燦爛。

  「路上小心噢,今天真是謝謝妳了呢。以後還要常來喔,不然阿姨會想念妳的。」

  「謝謝阿姨,那我就先走囉。阿姨再見。」綠提著袋子打開了鐵門,老媽趕緊推了我一把向前,努努嘴,意示著要我送她一程。

  我和她並肩在街上走著,路旁的行人紛紛向綠的美貌投以驚豔不已的眼光。每當旁人有這種舉動時,我一點都不會感到意外,而我的存在或許對其他男人而言,是一種礙眼的突兀。

  以前覺得無關緊要,現在由於看了綠的筆記本的緣故,我居然變得有一點不甘心,我不甘心跳入綠所設下的──不管叫什麼名詞都無關緊要,不管那是不是出於善意都無關緊要,那讓我覺得我像是馬戲團裡的猴子,餵根香蕉就會表演一段舞蹈一樣,毫無屬於我自己的自主意識。

  我偷偷用眼角的餘光看看綠,她那一臉輕鬆的模樣更讓人看了不是滋味。她是讓我知道了她的心意而感到高興,還是她根本就對這件事毫不在意?什麼時候我也想和她一樣,猜想著別人的心意;只是我欠缺綠的精明算計,這樣漫無目的的猜想著……

  我的腳步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復仇的心態蔓延在小小的腦袋之中。「妳自認為妳真的了解我嗎……?」我說。

  她似笑非笑的凝視著我,一句話都沒說。

  我冷漠的表情靠了上去,快速而且帶有一點粗暴的掠奪她粉唇上的怡人香氣。

  時間在這一刻停留了多久?也許只有短暫的一瞬間,但對我來說,這甜蜜的復仇卻比永恆還要漫長多一點。

  我緩緩把濕潤的嘴唇移開,綠白皙的臉漲得紅透了,手指移向前一刻還留有溫存的嘴唇上。

  「妳有猜到我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嗎?妳猜得到嗎?嗯?」我原該冷酷的聲音,卻因為興奮而顫抖著。

  而她只給了我一個靦腆的滿意笑容。


--------------------------------------------------------------------------------


秀雅

  我在鏡子中瞧著自己的臉龐,感覺好像原本不是屬於自己的,是另一個人的臉皮面具。我在鏡子中努力扮著鬼臉,能多醜就多醜,我試著想抓住什麼樣的表情,才是真正的、活生生的自己。

  一個一頭金色長髮及肩,穿著紅色格子短襯衫、裡頭套了一件白色長袖、深藍色牛仔褲、綠白相間的帆布鞋,臉頰瘦長有些雀斑,眼睛有點小,還有一點黑眼圈,鼻子挺得很美的男子也進入了我面對的鏡子中。他看看我,撫摸著我的長頭髮。

  「留了這麼長,怎麼突然就想剪短呢?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他看著我的頭髮不捨的說。

  「嗯,算是給自己一個重生的機會吧。」

  「怎麼說?」他的眼神游移到了我的臉上。

  「我希望能夠就此擺脫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我……」

  「妳希望妳不想當一隻落水狗。」他的眼神正閃爍著,那讓我感到赤裸的不舒服。


--------------------------------------------------------------------------------


  這家店是我常光顧的髮廊,通常都是來做洗髮和護髮的工作,二十坪左右塞滿了座位、沙發、美容雜誌、各式各樣的理髮工具;雖然如此卻不會很髒,或是讓人感到擁擠到不舒服,任何東西都乖順的擺放整齊,有一種井然有序的舒服感,燈光也不會昏暗到讓人感覺沒什麼精神在做生意。

  店長兼設計師的Kevin,是我的國中同學,在高中聯考時因為書唸的沒興趣,就毅然決然選擇了美髮科。該怎麼說呢,感覺只要你坐上了屬於他的舞台,他就會讓你安心的可以將一切都交給他打理,他就是這麼一個擁有奇特性質的人。尤其是當你知道他彷彿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的時候,自己反而會更去想要相信他。

  我看了看鏡子裡的他,正快速俐落的揮舞著剪刀,一搓搓頭髮隨著此起彼落的節奏聲中掉下。那些頭髮象徵的是自己過去的罪,有關於父親的辛勞、練琴的壓力、和沉溺於幻想著遇到美好人事物的渴望,通通脫離了我的身體。

  或許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四十分鐘後,我頂著一顆嶄新的俏皮短髮,Kevin正拿著鏡子讓我看後面的髮型。

  「我覺得妳可以把這些頭髮都收集起來,作為蒐藏。」

  「咦?」

  「人生不是會遇到許多困難或挫折嗎?當我不順心的時候,我就會努力啃食著悲傷,直到自己能夠好好收拾心情,重新再面對一切難題的時候。在以後的日子如果又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情,就回過頭來看看自己以前所承擔過的悲傷,那樣心情真的會比較坦然一點喔,因為會想著現在面對的跟以前的比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嘛。」

  我露出牙齒的笑了。「感謝你的提議,我會試看看的。」

  他拍拍我的額頭,說:「最近很累吧?感覺妳遇上了很多事,這應該已經超過妳的傻瓜腦袋所能夠容納的最大極限了。」

  「什麼叫做傻瓜腦袋?」我用手肘搥了他肚子一下。他故作痛苦,表情扭曲的說:「看樣子妳的精神還是挺不錯的嘛!」

  「看到你就會精神百倍呢。」我說。我頓了一下,緩緩的說:「謝謝你,你真的幫了我很多忙,總是在我最徬徨無助的時候給我指引,替我打氣……」

  他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妳知道嗎?」

  「知道什麼?」我不解的從鏡子裡看著他。

  「現在就讓妳知道,我想要妳知道些什麼。」他說完身體慢慢移向到我正面,臉慢慢靠近了我的臉……

  那是一個好長好長的,好像被永遠定住似的時間。我甚至可以耐心的細數出來,他臉上的雀斑有多少粒。


  註一:急性骨髓性白血病(Acute myeloid leukemia, AML),是一種骨髓性造血芽細胞異常增殖的血液惡性腫瘤,是白血病的一種。其特點為白血病細胞取代正常骨髓性細胞,造成周邊血液的紅血球、血小板和正常的白血球下降。其徵狀包括疲倦、易喘,運動能力下降、容易造成皮膚和黏膜瘀傷和流血,並增加感染的危險。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第四章 混亂


--------------------------------------------------------------------------------


  夜晚的街道,除了幾盞黯淡昏暗的街燈稀疏地佇立在兩旁外,再也尋不著活人的蹤跡。一切的聲音彷彿被吸入黑暗之中,無聲無息。在街道的最尾端,一幢氣派的洋房隱入於街道燈光無法靠近的黑暗之中。房子外的高聳鐵門和冷冰冰的金屬柵欄,更增添了一股神秘與詭譎感。

  三樓的陽台上,站了一名地中海禿的髮量稀疏的中年男子,右手持著高腳酒杯,喝了幾口威士忌,不滿意的搖搖頭。原本他是想藉由皎潔的月光,配上蘇格蘭麥芽威士忌,好好沉澱一下最近煩躁的心情;但今夜厚重的雲層擋住了月亮,連一絲光亮都不讓它透進,灑落在大地上。男子咕嚕了一聲,感覺喉頭快要燃燒起來了,怎麼連老天都在跟我做對呀!他想著。

  後頭傳來了一陣窗戶打開的聲音。男子的嘴角頓時上揚,佈滿了皺紋,輕輕乾笑了一聲。


--------------------------------------------------------------------------------


秀雅

  「爸!」我拉開被掩上的窗簾,打開窗戶,探頭探腦地走到陽台上,看到父親腳邊的威士忌酒瓶,我馬上氣憤的走上前去,拿起酒瓶狠狠地砸破,語氣顫抖的說:「你為什麼老是勸不聽呢!醫生都說你不能再喝酒了,為什麼你老是要跟自己的健康過不去呢?」

  「女兒啊,」父親無奈的走向前,摸了摸我的頭:「妳知道人生有很多的不順遂嗎?」

  「我知道,可是……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體健康來開玩笑啊!」

  「生命有時候是沒有主動的選擇權的,女兒。」父親揮了揮手,自己找了一塊地方坐了下來,食指伸出來,沾了點地上殘留的威士忌,自顧自的舔了起來:「如果每個人有選擇權,大家都不希望破產,而成為人人擁戴的億萬富翁;但是環境叫你破產時,你就必須得破產,一點自主能力都沒有辦法挽回。是還能夠擁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不過那已經和當初成為有錢人的意義完全不同了。因為破產這個結局是別人操縱你、指使你走向的,而不是你自己願意破產的……你聽得懂我在說些什麼嗎?」

  我有點害怕的回答:「爸,難不成公司出了什麼問題嗎?」

  看得出來父親在聽到這句話時,身子縮了一下,隨後又挺起胸膛,搖搖頭說:「不,不是這樣的。總之和妳沒有關係,妳只要負責把鋼琴練好,書唸好,別辜負我的殷殷期盼,這樣就算是在回報我了。」

  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爸……」不知不覺,眼睛已經泛滿了淚光,那是對父親的關懷和慈愛作出的犧牲,感到深深的悔恨。

  「女兒啊,最近琴練得怎麼樣?妳不是有參加一個徵譜比賽嗎?」父親知道這個話題已經不能再談下去,急忙轉移焦點。

  「嗯,一直都有在準備呢。」我心虛了,為了滿足父親的願望和減少父親的擔憂,我圓了一個謊。一個小小的謊言,往往會像滾雪球般,帶進更多更大的謊言群。

  「加油呢!你要比賽的那一天,我會抽空去替你打氣的。」

  父親窩心的幾句話,化為尖銳的毒刃,一刀一刀地插入我的胸口。毒液蔓延在我的思緒之中,我已沒辦法喘息,一陣暈眩降臨在我的視線中。

  我雙手緊握父親佈滿風霜的右手,緊緊的握著。「謝謝你,謝謝你,爸爸……」

  眼淚已經無法控制的爆發、宣洩了出來。帶走了我的羞愧,也帶走了我的任性。更從我的靈魂之中,抽絲剝繭了一層我看不見、感受不到的東西。


--------------------------------------------------------------------------------


  「對不起。很抱歉對妳說了那麼過分的話。」

  第二天,我和鋼琴老師約在雅米克咖啡店內,在她進門的那一刻,我馬上作出了九十度的鞠躬,雙手遞上已經寫好八成的鋼琴譜。

  她略感吃驚的頓了一下,隨後馬上站直身子,拍拍我僵硬的肩膀,輕輕的說:「沒關係,我們先去找位子坐下來談吧。」

  就定位點好一杯義式黑咖啡、一杯冰柳橙汁後,老師接手我的琴譜,稍微瞄了一眼就把譜放下,眼睛凝視著我的臉龐,一句話也不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打破這僵局,我們兩個就這樣僵住了大約三分鐘。

  「兩位的義式黑咖啡、冰柳橙汁,請慢用。」女服務生放下飲料後,笑容可掬的離開。老師彷彿吃下定心丸般,生硬的開起口,一字一字的播送:「其實真正該道歉的是我,我沒有顧慮到妳的感受……很抱歉對妳這麼刻薄,尤其是妳爸爸發生了這種事之後……」

  「咦?」我不解的問:「請問老師,我爸爸怎麼了?」

  「他沒有告訴你嗎?這樣啊……」老師左手端起盤子,右手拿起咖啡杯,飲了一口黑咖啡,皺了一下眉頭,隨即把咖啡杯放下,聲音乾乾的說:「這樣啊……既然他沒有對妳說,我自然也不方便透露什麼。」

  「可以告訴我嗎?我很擔心他目前的狀況。」我把昨天晚上我看到和聽到的一切,都和她一一稟告了。她聽完之後不發一語,手指交叉擺放在桌上。我注視著她手邊的咖啡杯,安靜的喝著柳橙汁。

  「我知道妳的感受,但……」她取下眼鏡,揉一揉眼睛,取出包包裡的拭鏡布,一邊輕巧的擦著眼鏡,一邊說:「很抱歉,我已經答應他,除非他親口說出來之後,我才能透露;除此之外,我一個字都無可奉告。」

  我內心湧生了一股憤怒,為什麼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應該知道內幕的我卻只能選擇被蒙在鼓裡?

  「我……」我的聲音已經帶有一絲怒火,她也聽出來了,馬上用手掌比一個停止手勢,打斷了我接下來想說的話。她說:

  「妳放心,這件事不會對妳,或是妳父親有任何不良的影響。現在我的權職是妳的鋼琴老師,我的義務就是要將妳調整到最佳的狀態,在比賽中為妳獲得榮耀和掌聲。現在的妳,只要專心在最後的進度上就好了,我會竭盡全力來幫助妳的。」

  「好吧,看來我現在已經喪失了發問的主動權。」我莫可奈何的伸出了右手,無力的說:「請多多指教。」

  「請多多指教。」她富饒意味的看著我,同樣伸出了右手。


--------------------------------------------------------------------------------


  走出咖啡店,和老師互相道別後,我走向繁華的商店街。三五成群的人,手提著大包小包的購物袋,滿懷喜悅的聊著近況。我抬頭向上望,巨大的廣告看板裡,男明星笑容燦爛的拿著代言手機擺出帥氣的姿態;身旁車陣的喇叭聲、引擎聲不絕於耳;牛仔褲專賣店外掛著兩個大音響,撥放著吵雜不堪的重金屬音樂;馬路另一端的行人,顧不得紅綠燈等待的漫長,擅自穿越過這一頭──和另外一端。

  我在這個充滿混亂的空間內思緒不停地打轉,讓混亂變得更加混亂;直到我弱小的意志再也承受不住時,我轉身快步奔回巷子內的咖啡店前,雙手緊按著太陽穴,用力壓抑著這些日子以來不停闖入腦海中的各種複雜情緒。

  陡然聽到一陣悶吼的雷聲,接著下起了雨,伴隨著陣陣從天而降的閃光。我躲到咖啡店的外簷下,看著雨,看著曾經能夠讓我心情愉悅的雨──怎麼突然就這樣失效了呢?為什麼現在雨帶給我的,是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觸感,和如波濤般不停襲打心靈的悲傷呢?

  咖啡店走出了兩個人,一男一女,女的是剛才那位端飲料給我的服務生,男的是……

  是他,那名熱愛棒球的少年。

  我馬上背對著他們,假裝正在打手機簡訊。從玻璃反射的身影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好像沒帶雨傘……

  正想轉過身子,踏步向前和他打聲招呼時,剛剛進去咖啡店的那個女服務生走了出來,手上拿了一把全綠色、上頭有咖啡豆圖案的傘遞給了他,摸了摸他的額頭,好像還塞了什麼東西在他胸前的口袋中。

  之後,他撐開雨傘,綠色的傘、被遮住的臉和身體漸漸隱沒在大雨之中。

  我站在店門口,就這樣目送他離去。腦袋中的一片空白,逐漸被他的臉、女服務生的臉與一片綠色搭載著一堆咖啡豆的傘面無限衍生給佔滿整個畫面。我蹲下身,不停搖頭,試圖驅逐映入腦海的一切。

  做不到,做不到。我選擇狂奔出這個讓人傷心的咖啡店,眼淚好像和雨滴混雜在一起,緩緩從我冰冷的臉頰上滑落。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第三章 店內


--------------------------------------------------------------------------------


漢文

  「如果真的是潛意識在逐漸支配你的外在行為,那麼就不妨直接轉化成為自主意識,去勇敢地嘗試看看吧。」

  「咦?」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好心建議給嚇著了。

  此時的我正坐在雅米克咖啡店,其中靠近窗台的咖啡桌前。圓桌上凌亂散滿了講義、筆記、考試卷和數不清的橡皮擦屑。坐在我斜對面的,穿著白色領口襯衫、黑色工作長裙、黑色款仙度拉(Sandra)有跟平底鞋,頭上戴了靛藍色頭巾的那位女生,正以端莊秀雅的坐姿,一手抓著圓形紅木端盤擺放在大腿上,盯著我的考試卷,一手拿著紅筆快速地打圈畫叉。

  「過度壓抑自己的真實情感是一件不對的事噢。」她說完後把盤子和筆放在桌上,纖細雪白、指甲長度修剪得恰到好處的漂亮手指把頭巾解開,接著又重新綁了一次蝴蝶結。

  「妳又知道我在壓抑情感了?」我把削得尖銳的鉛筆緩緩放下,雙手一攤,故作不悅的問。

  「當然知道啊。坦白說,這個世界上可能就連你父母親,也沒有比我了解你更多喔。」

  我就知道她會一派正經的這樣說。「呵呵哈哈,這大概是我聽過最中肯的笑話了。」

  就在我佯裝聽到了一個好笑的笑話而捧腹大笑時,她又拿起了盤子和紅筆,筆身在手指間流暢的打轉,接著不發一語,繼續低頭改著我的考試卷。

  「怎麼了?」看她瞬間扳起面孔,嚴肅的默然無聲,讓我稍微緊張了一下:「妳生氣了嗎?」

  她搖搖頭。端起放在椅子上的白色瓷盤,上頭端正擺放著一塊藍莓大理石(Blueberry marble cheese cake)。她用塑膠叉子小心翼翼地切了一小塊,慢慢放入口中細細咀嚼。

  「妳這麼沉默,會讓我相當緊張噢。」我仔細瞧著她吃東西時的模樣,觀察她是否真的生氣了。

  「這樣做才能夠稍稍懲罰你對我的無禮。」她吃完後用紙巾擦擦嘴巴,面色狡詰的說著。

  「原來如此……」我站起身來,走向她背後,然後用手掌輕輕拍她額頭一下。

  她推開我的手。「會痛欸。」接著她輕柔地搓揉被拍打的額頭。

  我坐回她對面,提起咖啡杯,飲了一口chai latte(註一),凝視她手上的木盤,說:「妳現在算是在翹班嗎?」

  「老闆的女兒,無所謂翹不翹班吧?我本來就不算是在上班啊。」她漫不在乎的說道,接著又把頭巾不滿意的解下,再綁了一個蝴蝶結。「再說我們兩個已經很久沒這樣坐在一起好好地聊聊天了唷,尤其是你最近的心事,我可是非常渴望想知道一切喔。」

  「感覺就跟以前一模一樣啊,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我又啜了一小口chai latte,再把她附近椅子上的藍莓大理石搶了過來,切了一口搭配看看滋味如何。

  「不;我感覺到你的體內,有一些隱性的變化噢──在遇見她之後,她的生活裡的某一部分,好像潛移默化到你的生活中了。現在還看不出來是正面的影響,還是負面的;但我可以很肯定的說,你跟以前不太一樣。」

  「妳到底是如何看出來的?」我滿腹不解的搔著頭。

  「我不是說了嗎?我比你父母親,還有你身旁的任何一個人,都還要了解你。」她似笑非笑的凝視著我,正經的說。


--------------------------------------------------------------------------------


  雅米克咖啡店坐落於我住家的兩個防火巷後的一個小巷子內,小巷子往右手邊轉出去後就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服裝精品街,經常可見忙碌的人群,或是雙手提著大包小包的逛街中年婦女。精品街銜接著通往市區的主要幹道,交通隨時可見壅塞不堪的車陣,喇叭聲穿插在車群之中,時時不絕於耳。許多的公車班次、烤著黃漆的計程車、機車、汽車在一天的每一刻(尤其是最忙碌的巔峰時刻),都相繼擠在這條路上,引擎彼此在互相叫囂著。

  但進入巷子後,就是寧靜安詳的住宅區。雅米克咖啡店就在這一區最安靜的中心點上,洋溢著準時出爐的麵包香氣和讓人陶醉不已的咖啡豆香氣。

  進入店內,沒有一般咖啡店該有的Jazz、Bossa Nova、Fusion、Blues等音樂飄揚在空氣中與咖啡味相混合,一個極安靜的空間,耳朵能夠接收到的只有沖泡咖啡的滾水聲、客人細微不嘈雜的口耳交談和咖啡杯與瓷盤相互碰撞的清脆響亮聲響。

  店內的擺設十分簡約。一片倚外大落地窗、八個柚木圓桌、一幅高更(Paul Gauguin)的《黃色基督》(The Yellow Christ)複製品、一個台灣水鹿(Cervus unicolor swinhoei)頭像標本、一座木製吧台、一片擺放琳瑯滿目的香料真空包和包裝咖啡豆的玻璃窗櫥櫃,牆壁是純白色的漆,不帶任何瑕疵的潔淨純白色。門口進來的左手邊,有一整排書籍種類豐富的書櫃,在店內可以免費閱讀,想要帶走書回家的話,只需要登記一下姓名和連絡電話即可。

  戴著金色細框眼鏡的老闆是社區棒球隊的贊助者之一,也是個相當酷愛棒球的狂熱份子。雖然在咖啡店內找不到一絲關於棒球的端倪,不過老闆可是每年都有提供棒球隊手套、球棒、球衣等用具,甚至在前幾年,老闆身體很硬朗健康的時候,還曾是隊上的指定打席(雖然他身材瘦弱的不像是個會打棒球的人)。最近老闆已經不再出現在休息區內了;但他還是會帶著他的女兒和加油棒,坐在視野良好的觀眾席上,一同來為我們的社區棒球隊加油打氣。

  再來談到他的女兒。

  他女兒的名字叫做嘉郁,可能有特別的涵義,也可能只是眾多好聽的名字之一。她喜歡別人叫她「綠」;只因為她喜歡綠色的樸素,尤其是青蘋果綠。年紀比我大四歲,目前正就讀某知名大學的心理系,成績在班上總是名列前矛(我從來沒看過她翻起課本,也許是在我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在她的身旁從來不乏許多熱烈仰慕及追求者,甚至還有類似企業董事小開、演藝圈內人士擔任綠的護花使者;但據她的口中得知,在感情方面她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一個人,這讓我相當納悶,可能是找不到志同意合的另一半吧。

  水汪大眼和深褐色瞳孔、高挑得合宜入眼的鼻子、清秀瓜子臉、保養良好的水嫩皮膚、微笑時才露面的兩枚酒窩,一個美女該有的臉蛋,她基本上都擁有了;可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小虎牙,但那無損她的氣質映襯出的美麗臉龐(她本人也不是十分在意)。

  以女生普通身材而言,一七○公分的身高算是相當突出了,纖細的標準身材、不算大的迷人胸部和那修長白皙的雙腿,老實說實在難以找到瑕疵來批評。不過她真正迷人(應該說吸引我目光的焦點)的地方,還是在她那纖細唯美的雪嫩手指,不知為何,那十根手指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彷彿被吸入後就再也轉移不開視線了。可能對我來說,那手指有一個十分重要的隱喻,或者是象徵性的意義。

  當然,年紀輕輕的我,不可能體會到這內層的意義。那太難懂,所有人都一樣。


--------------------------------------------------------------------------------


  「最近練棒球練得很勤吧?」在靜默了十分鐘後,綠將所有考卷都改好,疊在一起,手指交叉放在桌上,眼睛稍微闔閉養神。

  「妳可以去改行當算命師了。」就算知道她是如何看出來的,還是忍不住想調侃她一下。

  「你不用調侃我,先想想你慘烈不堪的成績要怎麼補救比較實際。」又被她將了一軍。

  和她相處無論是一般性談話,或者是更深一層的心靈交流,我的心思彷彿像在赤裸在陽光進行日光浴的小女生,被週遭色瞇瞇的老伯們看個精光,底細完全被她摸得熟透。但這並不會讓我覺得不自在、不舒服的被侵犯,和她在一起就有一種安定感,也許這是她手指所含的隱喻之一也說不定。

  「那該怎麼請妳幫我呢?」我抓住桌子上的橡皮擦,往空中一拋。「來個一對一輔導如何?」

  她沒有在第一時間答話,只是繼續故我地手指交叉,閉目養神。

  大約過了二十秒左右,她才緩緩張開雙眼,那洞悉一切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的臉龐。她張開了嘴巴:「唉,好吧──」那眼神隨即在她眨眼時,轉換成充滿溫暖閃耀的水波。「真是麻煩呢,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囉。」

  「沒有這麼便宜我吧?」

  「當然,你要給我一點獎勵……」她左手撐著右手,右手托著腮,想了一下才說:「至於是什麼呢,我現在還沒想到欸。反正就先積欠在你頭上吧。」

  「好重的人情債。」我笑著收拾桌上的物品到背包裡,她放下盤子,也幫我一起手忙腳亂的把東西塞到包包之中。

  用力推開咖啡店的門扉,昏暗的陽光透射在臉上,地上冒出了一滴、兩滴、三滴……點點如珍珠般大小的雨滴。接下來雨勢變得越來越大,雨點群起蜂擁至這片被太陽曬乾的大地上,冷冽的風佔據了溫暖的空氣之中。

  我看著落下的雨,眉頭在瞬間皺了一下。綠看著我的臉,跑進店裡拿了一把全綠色,上面佈滿了許多個小巧咖啡豆圖案的雨傘遞給我。

  「又忘記帶傘了對吧?總是這樣呢你。」

  我點點頭。

  她露出淡淡的微笑,摸了一下我的額頭,然後從胸前的口袋內掏出一張小紙條,塞到了我的大皮外套胸前口袋中。

  「回去再看。」

  「好,遵命!」接過了她的雨傘,向她招了招手後,我往精品街的那個方向慢慢走回家去。


--------------------------------------------------------------------------------


  走到兩條巷子交會的十字路口時,手機鈴聲響起,我拿出來看,接到了一封簡訊,是綠傳來的:

  「你就放心的去追求你所倚賴的自身感覺吧。

  雖然最後結果都是一樣;都會被劃上不盡人意的句點。

  最後還是必須要回歸到原點的。」

  我站在路中央,看著這封完全不了解意思的簡訊發愣了一分鐘;直到汽車的喇叭聲把我拉回現實之中,狼狽的被趕到路旁。

  或許又是一個手指代表的隱喻了吧。綠就是神秘的讓我猜不透;而她的所有魅力,又來自於那股神秘之中。

  就像是一切人、事、時、地、物都早已決定好的滑稽劇本一樣。我們所有人都置身在劇情之內,完全跳脫不出劇情設定的侷限。

  不可能跳出任何可能的意外。


  註一:指的是加了肉桂等香料的印度奶茶。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第二章 光影


--------------------------------------------------------------------------------


漢文

  帶著陰雨的烏雲,在這幾天已經褪去了不少。早晨醒來,陽光都會透射進窗戶裡,房間頓時溫暖起來。我睡眼惺忪地打開了窗戶,陽台上的兩三隻灰褐色麻雀彷彿看到了獵槍一般,快速的朝向天空飛去。

  滿意的摸著沒有多少鬍渣的下巴點點頭,走向浴室刷刷牙洗把臉,換上輕便的慢跑鞋、運動背心,順手拿起桌上的舊型MP3,在家門口前熱身了一點時間,就立即往河堤的方向跑去。

  晨跑河堤是我在開始接觸棒球後,才開始的早晨功課。剛開始會有股「這麼早起來跑步一定很累」的疑惑,不過在慢慢習慣早上的氛圍後,心中的大石頭也釋懷不少。

  進入河堤後,轉向往下走,有一大片的綠茵草地,還有筆直得完美無瑕的人行步道與腳踏車專用道。跑在路上,偶爾後面有兩三個設備齊全的腳踏車愛好者從身旁穿過,或是年紀稍長的中年夫妻,穿著紅色運動衫和白色運動長褲,帶著水壺與毛巾,緩慢悠哉的跑著。有時候,還可以看見早起的學生在路旁的籃球場練習投籃。

  早晨的陽光並不會像接近中午時的炙陽毒辣地令人難受;反而有點像是溫暖又不會讓人感覺不舒服的手溫,藉著光源傳佈到身體的任何部位上。舒服到讓人以為自己還是剛出生不久的小嬰兒,被媽媽捧在懷裡的那種舒適溫暖。

  河岸的水波連同綠草,一起將亮黃色的陽光反射,週遭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陽光的沐浴中,一同享受這股溫暖。在這裡慢跑,一點都不會有疲累到無法動彈的地步,有美麗的景色相陪伴,再依照地形起伏來調整呼吸以及肌肉使用的程度,跑完整段反而有種如釋負重的輕鬆感。

  我就這樣跑著──除了那幾天惱人的雨以外。


--------------------------------------------------------------------------------


秀雅

  我時常在寧靜無人的早上,沿著河畔漫步,一邊想事情。早上的河畔總是有一股清風,每當我的臉一被涼爽的風勢撫過,思緒馬上清醒不少。像是之前寫譜寫到某一段毫無頭緒時,我就天天早晨來這裡尋求靈感、和心靈上的片刻寧靜。

  最近隨著徵譜的時間底限將近,平常不茍言笑的鋼琴老師也開始焦急起來,練琴進度一再超前,搞得我們兩個都身心疲憊,連談話的次數都減少了許多。老實說,自己也曾經思考過,自己真的適不適合繼續再往音樂這條路發展下去?當做到一件事遇上了不順遂的瓶頸,常常會讓自己誤以為是觸碰到了自己的極限,這我也清楚;但這種無力感,會因為遇上次數的多寡,而逐漸量化無限放大起來。

  今天早上陽光舒服的宜人,很久沒出去透透氣了,我換上輕便的休閒鞋、素色襯衫和牛仔短褲,慢慢朝向河堤的方向走去。

  我就這樣走著──就連前幾天陰陰暗暗的,下著毛毛雨也是一樣。


--------------------------------------------------------------------------------


漢文

  我就和平常一樣,耳朵掛著MP3,跑著相同的路線,流了差不多份量的汗。

  一切都和平常毫無差別,今天也是個完美的平常。

  跑到大橋附近,碩大的圓形柱子旁,隱約瞥見一個小小的人影,在柱子旁徘徊不定的踱步。我開始感到好奇,因為這是平常的完美設定之中,不曾出現過的缺陷。

  「咦,是她……」是那位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她臉上蒙上一層淡淡的憂愁,舉足不定地在柱子四周徘徊。

  我若無其事的跑離橋墩,選擇以沉默來回歸一切的平常。就這樣,出人意料之外的場景消失了,又重新步上了規律的軌道。

  只是在我將她拋到腦後前,她的額頭好像微微抬了起來。


--------------------------------------------------------------------------------


秀雅

  「第二小節彈得太快了!Ritardando(註一)!」鋼琴老師在我身旁,以尖銳難以入耳的高分貝,不停地挑剔我的指法。累積了幾天的疲倦與不滿,我的手指在鋼琴老師之前不由自主的快了起來,就像即將爆發前的火山,熔漿不安定的在底層沸滾,隨時都有一躍而上的衝動。

  「停,停!」鋼琴老師粗魯的拍著手,打斷了我的演奏,接著把琴譜從我眼簾中取走,語氣不悅的說著:「妳最近都在想些什麼?怎麼老是心不在焉的?不是告訴妳很多次要慢下來了嗎?還有,妳的譜寫到哪個段落了?為什麼不給我看新進度已經三天了?妳到底想幹什麼?明明徵譜時間只剩下一個月不到了……」

  我冷漠的眼神打量著她,腦海的理智線隨著她的砲轟隆隆也一起斷掉了。我搶過他手中的鋼琴譜,用力地摔在地上,冷冷的說:「既然我這麼難教導、這麼難配合,妳就別教好了!省得在這裡浪費妳時間,也搞得大家都心煩意亂!」說完我掉頭,用力摔上練琴室的木門離去,留下還在裡頭驚愕不已的鋼琴老師。

  走著走著,我開始在空盪的走廊上狂奔,雙手捂著嘴巴,忍住即將掉落那不爭氣的淚水。奔出家門口,暖烘烘的陽光照射在臉上,把我內心的無力感、失落感、罪惡感全都狠狠地攤在陽光下。我終於止不住淚水,癱坐在門口緊捂著臉,淚水一點一滴的涔涔落下。

  我好累。


--------------------------------------------------------------------------------


漢文

  「請多多指教!」十八個人排排站成兩列,禮貌性的握手寒喧後,社區舉辦的棒球賽終於可以如期開打了。說是社區性質,不過比賽是三十二個社區共同集體舉辦的單淘汰賽,分成甲乙兩組,每組十六支球隊,每個社區各派出一隊參賽,最後兩邊的分組冠軍再打一場該年度的總冠軍賽。每個社區都相當重視這個聯盟棒球賽,甚至會運用多餘的社區經費和自由樂捐來培訓棒球隊成員和補充軟硬體設備。因此事實上每一隊中的球員,都是社區中的棒球菁英份子,擁有不可小覷的硬底子實力。

  這場比賽在前八局,雙方投手都表現極為優異的情況下,形成了兩邊得分都掛零的窘況。不是一局三個三振,就是製造內野滾地球進行雙殺,再不然是軟弱無力的高飛球,雙方打線都沒有能夠擁有踩上三壘壘包的機會。

  帶著這股僵持,情勢緊張地進入了最終決戰的第九局。

  對方逮到我們先發投手體力下滑,控球開始不穩的時候,以兩個穿越三游之間的安打和一個盜壘成功,換取了站上三壘的最佳得分機會。此時鎮守三壘壘包的我,心裡頭的壓力自然大得不在話下。因為站在三壘的這傢伙,速度相當快(盜壘的就是他),一個傳球上的判斷失誤,很可能會出現被接二連三得分的最惡劣情況。

  就在我小小的腦袋空間不停轉動顧慮的同時,投手投出了一記速度不夠快的外角直球,結果被打者逮到機會,是個敲向三壘方向的滾地球。我接到球時,發現回本壘的跑者只差捕手一至兩步左右的距離。此時來不及考慮,我選擇直接把球傳給二壘,製造一個雙殺守備。

  「Out!」九局上半結束,對方帶著一比零的優勢上場守備。

  大夥回到休息室,隊長抓著我的領子,對我口水狂噴地破口大罵:「剛剛為什麼不把球塞給捕手!」

  「傳到本壘一定會來不及,這樣不但被得分不說,對方也有可能再度站上三壘而變成滿壘,那樣的守備只會對我們更加不利,畢竟小松的投球數已經超出他的負荷值,我們剩下的兩名後援投手又雙雙掛傷兵……」

  王浩──那個賣魚王媽媽的兒子搔著頭問我:「那現在應該怎麼辦?」

  「隊長是第四棒,你第五棒,而我是你的下一棒……」我手指抿著嘴唇思考著。接著我把雙手齊放在王浩的肩膀上:「你一定要上壘,拜託你了。」

  「那接下來呢?」

  「接下來就看我的吧。」我握緊拳頭,拍拍胸脯的掛保證。


--------------------------------------------------------------------------------


  第四棒的隊長夾帶著休息室內所有隊員的歡呼上場打擊,揮棒前還不忘模仿一下A-Rod經典的旋轉球棒動作;結果被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給三振掉了。隊長下場前還不忘吐口痰,偷偷咒罵一下投手,來表示心中的極度不快。而敵隊的投手看到隊長只能在場下逞威風的模樣,嘴角上揚的得意笑著,彷彿在宣示說:「怎樣?有本事就來打我的球啊!」

  輪到第五棒的王浩上場,他是個百米可以跑進十一秒內的超級飛毛腿(但球隊更需要他在隊內頂尖的打擊火力)。站在打者席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然後死命盯著投手的一舉一動。投手首先投出一個下墜球;但下墜幅度並不大。當大家都以為他一定會揮大棒時,他卻轉手將球棒一擺,改成觸擊,接著死命地往一壘方向猛奔。球滾地的方向相當詭異,左方落地後卻向右方彈跳,讓投手上前多花了不少時間來接球,然後投手奮力一傳,球與人爭相衝往一壘,剩下就看一壘會優先接納誰的到來。

  王浩看到球正以飛快的速度接近一壘手的手套中,馬上以大躍步兩步後滑衝向壘包,捲起陣陣沙霧,接著──

  「Safe!」一壘審揮平雙手,休息室馬上歡聲雷動、口哨連吹。那時手中正握著球棒賣力揮舞的我,也不禁丟下球棒用力鼓掌高聲讚賀。王浩拍拍身上的灰塵,膝蓋好像擦破皮流血了,殷紅的熱血從白色球褲中滲出。我向他打了個「Are you OK?」的手勢,他點了點頭,並對我豎起右手大拇指。

  「你就給我死命地將球打飛出去!」這應該是他想表達的意思。

  我什麼都不再去思考,乾淨俐落地把腦袋思維放空,慢慢走到打者席上,接著往投手方向看去,準備打擊的動作時──

  「咦,那不是……」 是那位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她纖細的身影停留在投手背後的觀眾席上。

  冷不防球來了──

  「Strike!」主審宏亮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是個瞧不起我似的,投進紅中的快速直球。我不再多加思考,把所有的集中力全都放在投手與球身上。當第二球投出時,我揮棒落空(媽的,是伸卡球?),我立即聽到了休息室傳來一大群人的咒罵和嘆息。吸了一口氣企圖穩定自己的情緒後,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投手丘上──

  我看見了她把雙手放在胸口,做出一個像是祈禱的動作。

  接著,球又來了。又是一記瞧不起我的筆直快速球。

  「乓噹!」投手原本趾高氣揚的得意笑臉,在看到這球被擊飛出去後瞬間慘垮掉。

  球在湛藍的天空上,以完美無瑕的拋物線停留好長一段時間後,無聲無息地掉落在右後方的觀眾席上。

  「帥呆啦!」所有隊友全部都衝出來了,接下來我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只記得我被所有人圍繞著抱住;隊長拍拍我的頭說「你好樣的,辛苦了」;隊友之間歡聲雷動的喝采擊掌。一切來得太突然,就像暴風雨時滾滾浪花不停襲打將被掏空的沙岸一般,我什麼都來不及反應,也什麼都記不住;唯一做到的一件事是,我往投手丘後方望去,發現她已經離去了。

  所有人都沉浸在贏球的歡樂之中;只有我例外。我只能痴痴望著那已經人去樓空的觀眾席上,意圖再度喚醒那個決定我打飛這球的關鍵性因素。


--------------------------------------------------------------------------------


  我躲在樹蔭下,眺望遠方即將歸落於地平線下的餘暉夕陽。大家在贏球後立刻買齊備妥烤肉用具,在離球場不遠處的小山丘上舉辦小型的慶功宴。大家忙著烤肉、吃肉和談天說笑,只有我和王浩坐在樹下飲著微冰的啤酒乘涼。

  「說真的,我沒有想到……」王浩啜了一口啤酒後,放下酒罐說:「是該說我們運氣太好,還是你信守承諾呢?沒想到你真的能夠擊出全壘打呢。」

  「我也嚇到了。在打那一球前,我整個腦子都是空白一片……」我笑著說。

  「只能解釋成我們命不該絕吧。」他說完後,我們兩個都相視大笑起來。

  「辛苦了!」小魚──這個身高不高,大概一五零公分上下,嬌小可愛,頂著一頭長長茶色波浪捲的球隊經理,手上端著烤肉盤和提著啤酒罐,烤肉盤上滿滿的焦肉串,走到我跟王浩之間,放下啤酒罐、端起盤子說:「今天最偉大的兩位功臣,請用烤肉喲。」說完還不忘裝模作樣地用鼻子嗅嗅一下,再擺出一副「這東西十分好吃噢」的表情。

  「可不可以請妳解釋一下,為什麼這些肉全都焦黑得像上古黑碳一樣?」我擺出不解的神情說。

  「大概是她認為我們兩個太好飼養,拿木炭來餵就可以讓我們歡天喜地的吃粗飽了。」王浩在一旁附和。

  「搞什麼,這伙食居然比動物園的還差勁……」

  「好嘛,我換一盤就是了嘛。真是愛嫌耶。」她說完後悻悻然的走開了。

  等小魚走遠後,我拍拍王浩肩膀說:「喂,王浩。」

  「幹什麼?」

  「你相不相信所謂冥冥之中的力量?」

  王浩搔搔頭,丈二摸不著金剛:「你突然對超自然現象產生了興趣嗎?那是什麼鬼東西?」

  「我該解釋成愛情的力量嗎?」我瞇起眼睛小聲的說。

  「哦,原來是『愛‧情‧的‧力‧量』呀。」王浩特地加重語氣在那五個字上頭,說完還轉過身去吃吃竊笑。我立刻往他頭上拍下去。

  「也不能這麼說……在我打出全壘打前,我看到了那個女生的某個動作,身體就突然無意識的揮棒了。」

  「誰呀?什麼動作?」

  「就是上次練習時,我打破窗戶的那戶有錢人家的女兒。她在我準備打擊之前,雙手緊握,做了一個類似向上帝祈禱的動作。」

  王浩聽完後低頭想了一陣子,頭慢慢轉向我的臉,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我想這應該是潛意識戀愛囉,嘿嘿嘿。」

  「死王浩,在那胡說八道些什麼……」正想再度揮拳揍他時,他一臉正經的反問我:「不然你打算怎麼解釋你的行為?你看到她好像在為你祈禱,擔心讓她失望,所以就讓自己能力提升到極致,最後結果就是打出那顆幸運的全壘打。你滿足了自己求勝的欲望,同時地也達成了她對你的期待……請問我這樣解釋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嗎?」

  「你說的是很不錯,相當合情合理;但是……」

  「但是什麼?」

  「我並沒有感受到戀愛的那種神奇的悸動啊;老實說,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甚至心裡頭還莫名湧生出一股淡淡的悲傷感。我也不曉得這種感覺來自於何處,那是一種表面淺層很薄淡,內部實感卻很強烈的悲傷。」

  「這我可就真的不懂了。畢竟我也沒談過戀愛嘛。」王浩猛搔著頭,啜著啤酒,繼續思考這個問題。我則是看著漸漸消逝的黃昏,飲下變得更苦澀的啤酒,心中品嘗著這份她帶給我的,那份有點哀傷的感覺。

  耳朵裡,只留下樹葉婆娑的聲音。其他人的開懷大笑、齊聲高唱等等,都被這一身突然其來的愁緒給狠狠地驅逐出境。


  註一:Ritardando為音樂術語,乃漸慢之意,縮寫為「Rit.」。此詞源自義大利語。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


這是一段關於相異的兩人,在相同的雨天中所發生的故事。


--------------------------------------------------------------------------------


第一章 相遇


漢文

  房間因接連下了幾個禮拜的雨,有點霉氣瀰漫在空氣中,無論怎麼努力除濕都遠不及雨落下的速度。牆壁上舊金山巨人隊貝瑞‧邦茲(Barry Bonds)的海報也被濕氣舖上了一層陰影,彷彿整個空間都籠罩著一片無底的陰霾。

  我抱膝曲坐在有點潮濕的彈簧床上,凝望著窗外,隨著雨滴的節奏點頭或搖頭。時間一久,精神也逐漸變得恍惚,不知不覺嘴巴跟著張開,口水涎了下來。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社區棒球大賽,卻因為這場倒楣雨而泡湯。兩個禮拜沒有練習,就像魚兒兩個禮拜在水中找不到氧氣呼吸是一樣的道理。

  對我而言,雨天是充滿不幸的,是衰神出門的日子。只要我的人生一碰上了雨天,通常都不會有什麼好事情發生。


--------------------------------------------------------------------------------


秀雅

  房間內洋溢著華格納(Richard Wagner)的《Ring Cycle》,我那微酸的右手輕輕放下寫了頗久的鋼筆,拿起拭鏡布輕輕擦拭眼鏡。慷慨激揚的樂風不自覺的與窗外清爽順柔而富有節奏感的雨聲漸漸相融合。

  水藍色油漆的牆壁上頭點綴著大大小小的貝殼,房間內彷彿吹著海風的味道,雨滑落在我身旁,寧靜單調的旋律淋在寧靜無涯的海上。不知不覺我站了起身,隨著音樂翩翩起舞。

  桌上的五線譜被風吹撫,音符在風中飄揚,跟著我一起舞躍。再過一個多月就是徵譜活動的截稿日期了,此時寫譜就像魚兒優遊自在的在水中徜徉一樣悠哉舒服。

  對我而言,雨天是充滿幸福的,是能夠讓我沉澱心靈、洗滌煩惱的日子。只要我的人生一碰上了雨天,就是我能夠敞開心胸、忘情大笑的日子。


--------------------------------------------------------------------------------


漢文

  「乓噹!」

  好不容易天氣放晴了,大夥終於可以集結在充滿青草味的棒球場上盡情地敲球,用力奔跑,但……

  原來打全壘打是不應該的!

  我看準了這顆變速球滑落的路徑,使盡吃奶的力氣猛力一轟,小白球如同火箭升空時爆衝般飛得相當遙遠,在天際劃出一道完美無瑕的拋物線後,空降到了遠邊一棟豪宅的窗戶裡,接著就聽到了一聲類似玻璃與理智一起「啪噹!」破掉的聲音。在場上的二十二個人全部都傻了眼,接著就是一陣手忙腳亂的聚在一起商討……

  「靠!快跑快跑!」「球棒收了沒呀?」「啊球怎麼辦?」「管它去死啦!」接著就聽到了賣魚王媽媽的兒子在一旁哀嚎:「媽啦,那是陳致遠的簽名球欸!」

  大家會這麼害怕不是沒有原因的。那家大戶的男主人是地方上出了名的有錢;同時也是出了名的吝嗇刻薄。只要與他牽扯上了金錢上的糾紛,通常都不會有太好的下場……。因此他們家與地方上的互動少到用手指頭就數得出來,那地方就像神秘的冥王星一樣令人費解。

  他話一說完,其餘的二十個人銳利的眼光全都掃到我身上,害得我不禁打起寒顫。

  「幹麼……幹什麼?怎麼大家都在盯著我看?」我小聲的,如同溫馴的小綿羊般畏縮發問。

  「一人做事一人當!」二十一個人一齊大吼的音量果然夠嚇人。


--------------------------------------------------------------------------------


  我佇立在大鐵門前發呆,腦袋所想的是那主人等等見到肇事者時,那副嘴臉可以讓人討厭到什麼程度。

  大約十分鐘的想像,心臟都快要停止跳動了,趕快努力咬緊牙根死命地按下門鈴。要死就死吧,反正錢沒有,爛命倒是有一條。

  三秒鐘過去,馬上就聽到門的另一頭出現了「來了!」的聲音,接著就是一個長相很像菲律賓人──或是東南亞任何一個國家的女生前來打開鐵門,她大概是這裡的傭人吧,二十來歲左右,長得還蠻秀氣可人的。

  「請問先生您有什麼事呢?我家主人出門去了,您是要找他嗎?」她臉上掛著和藹滿滿的笑容,親切地詢問著我的來意。

  「呃,我……呃……」打破窗戶這種事情是要怎麼輕鬆又詼諧的說出口呢?正當我惴惴不安該如何回答時,門的另一頭又傳來了一道甜美的聲音:

  「Lea,是客人嗎?怎麼不請人家進來呢?」 是個光說話聽起來就相當優雅的女聲。

  女傭轉過身去,欠了一下身子:「是,小姐。」她又轉回來對我說:「不好意思,客人您請進。」

  看到人家這麼卑恭屈膝,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逐漸壯大的優越勝利感,連自己是來做什麼緣由的都快要一股腦地加速拋棄掉了。我就這樣飄飄然的走入屋內。

  坐在大廳的鵝絨沙發椅上,環顧整個房子,心裡除了對有錢人的一堆怨恨外,還有一絲絲敬佩事業有成的厲害,以及感慨自己家裡窮酸模樣的強烈對比。

  女傭端了一杯檸檬水到古香檜木桌上,對我說:「小姐正在更衣,請稍待片刻。」

  我略感吃驚的問她:「妳的中文說的很棒呀,請問你是有特別去哪裡學過嗎?」女傭歪著頭想了一下,回答說:「我們家主人下班之後,會撥出時間特別教導我中文,所以我的中文才能夠進步得這麼快。」

  「哦……」我心裡暗自揣摩,或許大家的刻板印象都認為這家主人是個很糟糕的人;但事實上說不定又不是這麼一回事。也許他是個長相平易近人,待人和顏悅色的禿頭微胖老好人。

  有一個人從樓梯上緩緩的走下來了,隨著暗影逐漸縮小,光亮照在她的身上,這種老掉牙的漫畫劇情,沒想到現在居然真實發生在我的身上。我連忙眨了眨眼,看看是否連人物都像漫畫般夢幻──

  一襲白色連身長裙柔紗洋裝,柔順黑髮帶有一點淺褐色,長至肩膀;臉的輪廓有點像拉丁美裔人,水藍色的瞳孔有點把我嚇著了,看樣子是混血兒,不過混得還蠻漂亮的。高挺挺的鼻子、水汪汪的大眼睛、微微豐厚的嘴唇,既有著拉丁人的熱情,又透露著一點藝術家的氣質。

  正當我沉浸在如夢似幻的幸福天地中暗自陶醉時,女傭微微彎了點身子,叫了聲:「小姐。」那女生點了點頭,隨即把身子轉向我這邊,笑容可掬的問我:「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優雅的舉止加上酥軟的聲音,馬上把我拉回了現實之中,我不知所措的回答道:「呃……也不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她笑著拍拍我那汗流不止的手背,說:「沒關係,慢慢說,不用太緊張。」

  我感覺到一股暖意湧上心頭,不知道哪裡冒出的勇氣,讓我一五一十的,把如何敲出全壘打的英勇事蹟,和球如何在計算軌道偏差之後,轟然一聲降落在她家的糗事。

  女傭站在她身旁,她則是靜靜的聆聽著,偶爾點個頭或是笑容示意我那發全壘打轟得有多棒(這純屬我個人解讀);但聽到她家窗戶無故被迫降的球挖出一個洞時,她美麗的臉龐瞬間綠掉,趕緊喚使女傭去各個房間查看一下並回報災情。

  我心想糟斃了,看她的糟糕臉色就知道我大概可能要賠錢賠到傾家蕩產,或是在這裡當一輩子的男傭來贖罪也說不定。強忍著恐懼,我顫抖著有點結結巴巴的說:「請,請問……打破窗戶是,是要賠多少錢呢……」

  她表情有點愕然的望著我:「不用啊,你不用賠什麼錢啦。」

  是否是我耳屎太久沒挖聽錯了,我戰戰兢兢地再次向她問了一次:「真的不需要賠償任何費用嗎?」

  她噗哧的笑了一聲,把鼓起來的臉撫平說:「不用啦,反正我們家常常這樣了。可能是目標太大了,每次有人一打全壘打,都會不偏不倚的打中我家呢……。不過倒是『從來』都沒有人來親自登門道過歉噢,連遺失的棒球都沒有來領回去耶,這令我們一家都感到很訝異就是了……有些球上面還有球星的簽名呢。」

  我一聽到球星的簽名,眼睛馬上亮了起來;不過還是先試探性的問看看:「那……我的球我可以拿走嗎?因為上面有陳致遠的簽名。他是兄弟象隊的明星球員噢。」

  「當然可以呀。你要不要連其它那些沒人領取的球也一起拿走呢?畢竟放在我家很佔空間,我們家也沒有人在打棒球。」

  賓果!這和我期待的結果毫無偏差的完美實現!

  「真的可以嗎?」還是要禮貌性地再試探她的態度一次。

  「可以呀。」她笑笑的說。

  「那就謝謝妳囉。真是感激不盡!」我興奮的跳起身來大叫,她好像被我突如而來的舉動嚇著了,愣在沙發上注視著我。

  「呃,對、對不起,我太高興了。」我略感歉意的低頭道歉。

  她聽了一下,頭偏偏的笑著說:「你這個人還真是有趣呢。」

  咦?有趣?她把我當成了搞笑諧星了嗎……我雖然不討厭幽默的感覺,但我可沒打算要當諧星啊!

  就這樣持續沉默了約十分鐘,女傭扛著一大包的球走回客廳,喘著氣把球袋一股腦地推到我身上。我開心的接過了整包球,拍拍裡頭,聲音聽起來好像有相當多顆簽名球,感覺真是賺死了。

  走到了大鐵門口準備回家時,天空陰陰的,隨即開始飄起點點細雨。

  那女生走向前來,遞給我一把質感良好的透明雨傘,上頭還有黑色的音符圖案。

  「淋雨回家不行的,拿著這把傘吧。不過要記得拿回來還給我噢。」她撫摸著傘身說道。

  「十分感謝。」我感激地笑著,回頭接過了傘,撐開清脆的聲響,向她鞠個小躬道謝之後,就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今天真是大豐收的一天,回去看看有誰的簽名球吧!我心底正偷偷竊笑著。


--------------------------------------------------------------------------------


秀雅

  「打棒球……是嗎?」我在目送他扛著看起來很重的球袋回去之後,在門口思考了一下。

  「小姐,該進門了,小心不要感冒了。還有鋼琴老師打電話來說,他會晚個十分鐘到。」

  「好,我知道了。」被打斷思考後,我瞄了一下被雨浸濕皺皺的灰暗天空,隨即轉身回到屋子裡。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