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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醒來,麻雀啁啾在窗外慶賀旭日東升,我頂著剛走出虛幻夢境的模糊意識走向廚房,張晨曦正在烤麵包機前為即將步入胃袋的可悲吐司塗上厚實的柚子果醬。「唷,醒來了嗎?桌上有杯熱牛奶,先喝了它吧,我正在烤吐司呢。想吃玉米片的話,放在流理台下面的櫃子裡,自己拿吧。」她嗅了嗅塗滿果醬的吐司,心滿意足的拿起盤子端放在餐桌上。「梅姨開貨車下山去傾銷採收過剩的香蕉了,大概要明天才會回來,有什麼其它需要的話就直接跟我說吧。」

  「我今天不想去學校。」我揉揉這幾天來始終緊繃不已的太陽穴,拿了一片吐司咀嚼,配了一口熱牛奶,一股暖意從喉頭竄入胃裡,稍稍紓緩了緊張的神經。「妳說過要告訴我這一切的。」

  「一邊吃一邊講吧,正好我今天也有些事想下山去辦,順便帶你一起去。你還沒好好逛過這小鎮吧?」她拉起椅子一屁股的坐下,再嗅嗅那片透著澄黃光芒的吐司,張大嘴巴一口氣咬掉了一半。「真爽快!呼──壓力太大時這樣吃東西最好發洩了,你要不要試試看啊?」她把被咬掉一半的那面吐司指著我說道。

  「……吃妳的吐司吧。」我連正眼看她都懶,真是個粗魯又蠻橫的女生……

  我們面對面,沉默的吃著早餐,唯一有變化的就是盤子裡的吐司和杯子裡的牛奶隨著肌腸轆轆的狼吞虎嚥而快速的減少當中。「我吃飽了。」抽了張衛生紙擦擦嘴巴,我注視著還在對熱牛奶吹氣的張晨曦。「可以開始說了吧?」

  「嗯,要從哪裡開始說起好呢?」她的表情倏地嚴肅起來,放下雙手捧握著的杯子,眼神混濁的望向我的臉龐,我知道她不是在看我,她的思緒已然飄向了陣陣回憶的迷霧之中。「給你自由發問好了,這樣比較簡單,不然還要將事情的本末一五一十娓娓道盡,實在是太麻煩了啊。」

  我倒吸了一口氣,開始連珠炮般的猛烈發問:「昨天那個圖案代表什麼意思?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妳父親為何知道那圖案?妳家的藏書量……」  

  「停!停!停!」她雙手亂揮阻止我毫無保留的宣洩。「讓你一口氣問完的話不就等於我要全部交代嗎!三個問題已經夠多了噢,神燈精靈給人的願望也只有三個啊,不要太貪心!」

  「先談那個圖案的由來好了。」她拿出昨天從書房內取出的黃色筆記本,翻到了有那個圖案的那一頁。「這是LSD的化學式,看看圖案底下的附記。」我瞧了一眼,的確是化學式不錯。「棒球社的人為什麼要畫它的化學式給我看?」

  「我之前就說過啦,他們拿來控制人的Espresso,裡頭的成分跟LSD有一些關聯性,不過可能效力更強,那東西也許是改良過後的LSD也說不定。至於為什麼要畫給你看……我怎麼會知道?我又不是全能全知的上帝,或是精神科的臨床分析師,哪會懂得棒球社的那些神經病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張晨曦飲了一口牛奶,伸出舌頭「哈──」了一下,彷彿牛奶還很燙似的左右甩動舌頭。

  「下一個問題,我也說過了吧。因為你的不服從舉動,讓棒球社的那些人警覺到他們在校園內的控制力在逐漸轉弱,他們不會允許那這種事情擱置在一旁裝作若無其事一般而不去理會的,因為你的反叛念頭會像病變的惡癌細胞一樣,逐漸在其他人的心中滋生並擴散開來,不迅速處理掉的話,到最後棒球社花了許多精力所建立起來的體系就會像無藥可救的癌末病人般步入死亡與毀滅……對害怕失去無上權力的他們而言,這些舉動就像內科醫生在進行技巧複雜的精確手術,容不得一絲閃神和遲鈍的,不僅是要抹去你這個人的存在,更要徹底消滅掉這股令他們畏懼至深的反動能量。所以說──追根究底還是因為你的愚蠢啦,居然連在權力怪獸面前演場笨拙的假戲都不會,還把自己逼到接近與全世界為敵的地步,我可真是服了你呦。」我無力的回瞪她一眼,雙手癱軟的垂吊著。

  「為什麼妳爸和妳會知道這麼多……」

  張晨曦畏縮了一下,頓了幾秒,生硬的擠出話語:「現在我要說的話,是攸關我和我媽生命安全的內容……你必須發誓,在聽完後絕──對──不能跟任何人提起,連你最親的父母都不能對他們說,哪怕連想都不行!」

  「妳放心啦,要說到最親的人,我爸絕對榜上無名……」我聳聳肩無奈的說著。

  「發誓!」她很罕見的不理會我的玩笑話,表情堅決的凝視著我。我收起輕浮的笑容,右手舉起:「我發誓今天所聽到關於張晨曦一家人的內容,絕──對──不向任何人提起,連想都不會去想。如違誓言,願……呃……嗯……」我苦惱的想著違背誓言後的處罰,這對於一名無神論者而言是個非常艱難的課題。

  「硬吞香蕉直到撐死!」我大聲的喊著。她緊皺的眉心終於鬆開,放聲大笑。「你是白癡哦!這是我聽過最無厘頭的誓言了啦!哈哈哈哈!」她笑到岔氣,捧著不舒服的肚子站起身來,轉頭面向窗外那陽光浸沐的世界。「你……知道十年前在你們家附近沒多遠的地方,有件化學工廠爆炸,總共燒死了五十八個人的慘劇嗎?」

  「有聽我爸大略提過這件事,因為鬧得太大了啊。這跟妳爸有什麼關係嗎?」

  「我爸就是十年前專門負責跑那件新聞的記者──在還沒轉行當蕉農之前。」她說完這句話時,渾身顫抖了一下。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只差口中最後一點牛奶沒有從嘴裡噴出來。「妳說什麼?」

  張晨曦轉過身來回瞪我一眼。「是怎樣?難不成你以為我爸從出生開始就是一個稱職的蕉農嗎?」「不不不,只是反差好像有點太大了,讓我嚇到了……」我連忙搖頭。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我爸以前是某大報的社會版新聞記者,他有很敏銳的新聞發掘能力和花了許多時間建立的人脈和資料庫,所以當記者的時候他可是該報社的王牌寫手呢。他那時為了跑新聞,三天兩頭都在外地過夜,我們母女倆一個月裡大概有半個月以上的時間會瞧不見他的身影;但我依稀記得每當他回到家時,總是提著大包小袋的新衣服和玩具來補償我們母女,或是假日背著還小的我奔跑著直攻遊樂園,讓我媽笑著在後面邊拭汗邊追……很多很多回憶啊,說也說不完的。」

  「然而,因為挖了太多這社會的齷齪膿瘡,拼上老命的挖呀挖的,得罪了許多各個階層的人不說,更恐怖的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可以說是這個社會所有陰暗面的縮影……。」

  「這件事要從我爸在跑化學工廠爆炸案的前一件新聞開始說起。那是一間證券公司資產被經營者惡意掏空而無預警倒閉的案件,當初我爸在跑這件新聞時也只是單純的認為『就是很一般的掏空案嘛』,直到他看了先前幾位前輩對這間公司的剪報,發覺好像有哪個地方不對勁,向警方申請調閱該公司的財務報表,經過萬般哀求後才讓調查組的老朋友私底下複製了一件副本給他。他在看過報表後察覺到,這間公司每一季的季報表,都會有一部分的資金在財務轉移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的消失蒸發了,完全的不著痕跡。他以為這資金的流向跟掏空案或多或少有些許的關聯,就把這件事擱在他的資料庫一旁沒有特別去理會。」

  「過沒幾天,就發生了那件爆炸案。報社高層立刻指示我父親先將其他新聞的作業停下,專心負責處理該案件並整理成最迅速的第一手報導。我父親隨即一頭栽進了這則案件之中,沒日沒夜的拼命訪問洽談,立刻為這間工廠的任何人事物建立了一套資料庫和聯絡清單,把這間化學工廠從原料進口、運輸網絡、製造過程,到產品銷路,還有生產與消防設備的清單,一項不漏的通通羅列起來。我爸的目的是想要釐清這件爆炸案的真相和責任歸屬,與協助相關被害家屬的賠償事宜,因為這件事在當時太令社會大眾震驚了,死亡人數我記得是歷年來前三高的,當時政府還特別設立專案處理,要大規模檢討各工廠消防安全環境呢,儘管我是不太瞭解日後其它工廠的發展就是了。」

  「離題了,後來我爸在追這件案子時,發現了兩件很弔詭的端倪。第一個是來自火調人員的內幕消息,他們說火場的起火點有好幾個,分佈於工廠內的生產設備旁,而且都是自動灑水設備噴不太到水的死角,火點處還發現了幾個燒熔的塑膠盒子,看起來極有可能是人為縱火,而且是使用工廠內部就有的磷及氯酸鉀原料;奇怪的是,這間化學工廠並沒有生產火藥,為什麼要進氯酸鉀?第二──」

  到此為止我已經聽的一頭霧水,只好硬著頭皮舉手發問:「抱歉打個岔,可以問個問題嗎?氯酸鉀是幹什麼用的?」

  「啊,抱歉,一口氣就講的太忘我了。氯酸鉀是製造炸藥的原料,本身也有劇毒。」

  我靜靜的將剛才聽到的內容逐一在腦中消化一番,才點頭道:「好了,我有個頭緒啦,繼續說下去吧。」

  「第二點是,該工廠的負責人在爆炸案發生後第二天就在住家被發現上吊身亡,遺書是用靛藍色的鋼珠筆寫上的,但在墨水字跡的下方隱約有原先用鉛筆用力寫下的痕跡,遺書的內容是被擦掉後才重新寫上的。其中文字的部分被墨水覆蓋住而模糊難以辨識,不過在署名的右下方空白處仍留有幾組數字的痕跡。鑑識小組把數字還原出來,卻毫無頭緒,那看起來像是隨機性的亂碼,他們花了許多時間尋找解碼用的規則,只要是跟化學工廠和負責人有相關的所有數字全部都不放過,但仍然無功而返,因為少了解碼時最重要的那把關鍵鑰匙。」

  「調查小組不得已,只好將那組數字偷偷透露給幾個聲名顯赫的新聞工作者、通訊工程教授、軍事研究專家、計算機工程師等可能有辦法破解密碼的相關人士,名單其中也包括我爸。我爸在看到數字時,有種彷彿曾經不久前才在哪處瞥見過的即視感(déjà vu),他馬上回頭去翻閱他的資料庫,果然就在前一個掏空案中找到了答案。」

  「超酷的,好像在聽妳說陳查禮(註七)的故事!結果呢?」我一掃前幾天的陰霾和打擊,興奮的像追逐著自己尾巴的小狗。她苦笑了一下,說:「這種事情不也已經發生在你身上了嗎?」

  「那些數字就是那間證劵公司每一季都會平白無故消失的隱性資金,依照每年的第一季、第二季……依序排列,其中每年的第四季被隨機插在各列中,所以看起來才會像亂碼,但前三季的順序基本上是一樣的,除了最後一年的四季金額全部被打亂以外。」

  「一發現這個關鍵,我爸馬上就將資料呈報給調查小組知悉。然而過沒多久,他就被當時的警政署長請去署長室喝咖啡了。『阿健,我很感謝你提供的資料,但請你心平氣和的聽我說,這件案子已經追不下去,進了死胡同內了。請別問我為什麼,拜託你,這是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著想,尤其是你。』依照我爸的個性,他不可能被單方面執意的下達禁令後不去明白箇中緣由,但既然署長都已經親自垂頭喪氣的向我爸表明立場,他也不好意思再去追問。只是他此刻了然於懷,這兩件案件的背後有一樁可能牽涉重大的陰謀正在默默運作著。」

  「那件爆炸案最後也僅以『電線走火導致該工廠內化學原料發生劇烈爆炸』的搪塞理由草草結案。我爸表面上只對後續的救災事蹟表揚,和對受害者家屬的賠償官司進行報導上的追蹤,私下卻開始積極的調查證劵公司和化學工廠之間的關聯,以及化學工廠隱藏在漆黑帷幕之下的任何蛛絲馬跡。果不其然我爸先是在拜訪工廠負責人遺孀的行程中,在他家看見了幾張不具名的支票,每一張的金額都和證卷公司短少的資金相差無幾──當然有經過負責人遺孀的同意後再進行備份的動作啦;接著是在工廠管理人辦理後事的法會前,準備和金紙一同丟進大火爐焚燒的一箱資料中,救出這本黃皮筆記本。」張晨曦拿起放在桌上的黃皮筆記本翻了翻:「為了這本筆記簿,他險些被氣急敗壞的家屬窮追猛打呢。不過這樣拼命是有價值的,他在蒐集證據的過程中,逐漸間接推論出那間化學工廠『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必須立刻被處理掉』的原因。事後想想那些家屬會如此緊張也就不足為奇了,那是一旦開啟就無法再回頭後悔的潘朵拉之盒啊。」

  「那是……?」即使蠢笨如我,聽到這裡也大概猜想的到,那間化學工廠將要被揭曉的,那曾經不為人知的祕密。

  她花了一點時間整理情緒,好不容易才說出下面的話:「那間化學工廠暗地裡透過見不得光的資金供輸,在生產著大量的L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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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可能……」我無力的癱坐在椅子上,不敢置信棒球社的勢力居然龐大到令人無法想樣的地步。「那不就表示……難不成這件事也是棒球社的人幹的嗎?」

  她驚訝的看著我的反應。「怎麼可能!棒球社的影響力沒有這麼誇張啦,他們目前還只能在這間學校內興風作浪罷了。不過要說是棒球社幹的也未嘗不可……更精確的說法,是整個社會中類似『棒球社』的象徵,在地表之下眾人察覺不到的地方,充斥著暴力、血腥、不擇手段的權力機器始終在默默的運作著。棒球社充其量不過就是那頭『真正的怪物』在某個實驗環境之下的縮影或複製品而已。而且,權力這種東西是有辦法承襲和交接的,尤其是那些在社會上握有絕對優勢資源和情報數量的菁英份子,只要他們願意將一部分的資源抽出,分配給他們認為有其資格能夠和他們一齊分享權力的新成員們,就能夠持續不絕地繁衍出新的怪物們啊。說起來棒球社的那些人就是透過這樣的流程而產生的。」

  我一語不發的望著張晨曦,期盼著她能給我一絲打氣或安慰的話語,讓我有勇氣催生出「其實得罪了棒球社也不是什麼需要恐慌的大事啦」一廂情願的想法。她沒有理會我,因為她知道那念頭遠比愛麗絲的夢遊仙境還要虛幻不真實。「我爸在私下調查的同時,他開始注意到危險正在悄悄的靠近他。家裡電話時常出現干擾訊號的雜音,住家附近開始出現奇怪的人的身影,諸如此類異常的活動蔓延在我們全家的日常生活之中。在一次訪問某藥廠藥品實驗室的行程,他接到了一通未顯示號碼的電話:『如果你還想要平安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話,最好就此收手,再逕自調查下去的話,沒有人能夠保證你,或是你的家人任何的人身安全。最好也別通知警方,除非你想要立刻親身驗證我剛才善意提醒的話語。』」張晨曦彷彿想到什麼似的,突然噗了一聲笑了。「我爸這個人什麼優點沒有,就是骨頭特別硬朗,人家若要他往東走,他一定會馬上向西邊拔腿狂奔。簡直是完美詮釋何謂十足的反骨噢。他只對電話那頭的人吼了句:『滾你他媽的吃屎去吧!』接著把電話用力掛上,在場的員工全部都傻眼地注視著我爸噢。」

  「隔天,我爸就被叫到報社的社長室內,社長面有難色的請他坐在一旁的沙發上,請秘書端了杯咖啡給他。『健兄,我知道你對我們報社長久以來貢獻良多,總是替我們提供了完整且迅速的獨家報導,實在是這業界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唉。』『社長,你想說什麼就直說了吧。』『秘書!』秘書進來,懷中捧了一包牛皮紙袋,端放在我爸的面前。『這是感謝你這幾年來的貢獻,你就做到今天為止,我會請編輯派人協助你將辦公室內的個人物品打包搬走。』『這算是資遣費嗎?無來由的,是受了誰的指使或壓力?』『別再問了,求求你……我也不希望失去你啊,但是……』我爸就這樣被毫無理由的資遣了,那牛皮紙袋裝的,既非鈔票也非支票,而是一大疊全聯社(註八)的米糧票券,有些票券上頭的年份還是十幾、二十年前,壓根就瞧不起人!」說到這裡,張晨曦的氣憤就像經歷昨天才剛發生的事,全部展現在臉上。她灌了最後一口已經涼掉的牛奶,繼續說著:

  「我爸就這樣丟掉投注了十幾年心血精力的飯碗,接連找了幾件同性質的工作,那些報社彷彿一起被制約或是約定好似的,在履歷表上一瞥到我爸的名字,就馬上請他離開面試會場。他被迫放棄了他一生最熱愛的筆桿事業,被迫逃離城市內看不見的高壓,回到老家──也就是現在這裡,拿起鋤頭、手套和鐮刀,重新整地、挖渠,重頭學習當個農地新鮮人。他和以前接受過香蕉黃葉病(註九)專題報導追蹤的蕉農合作,在山下合資擴大了蕉株農地的規模,並引進了台蕉一號,改良農地內的排水工程,讓這裡的香蕉逐漸在農產品圈內打出響亮名號,我爸並透過他建立資料庫的那一套模組,重新規劃了銷售路線和據點,以及合作店家的相關配套和廣告促銷方案,變成自種自銷的農夫,這可以算是一個創舉喔,畢竟在當時,農產品銷售的權力和價格高低是掌握在大、中盤商手中的,農民只能祈禱風調雨順,以及那些中盤商是否願意多施捨給他們一些良心。說起來我爸真的是天生叛逆噢,不管在哪個領域都會產生波濤洶湧的反動呢。」

  「新的生活重新啟動了,雖然跟大報社的大腕記者相比,蕉農的薪水少了不少,勞動量又多了不少,至少我爸又從這裡找回了生活的重心,我和我媽自然全力支持他的新事業,也跟著我爸一起搬回來生活,順便幫忙分擔農地的一些工作。乍看一切又重新上軌道了,也不再有什麼奇怪的人事物闖進我們的生活之中;但兩年後……我有跟你說過吧?我爸在一次凌晨運貨時毫無預警的離開了人世。」

  「嗯,我還記得,妳說妳爸是因為疲勞駕駛吧?」

  「那是警方給我們的說法,但事實真相究竟是什麼呢?因為有被恐嚇與暗地裡壓迫的前例,我媽千辛萬苦的拜託幾位我爸在報社時非常要好的同事,請他們幫忙調查我爸的死因,結果透過調查人員的爆料,在駕駛座旁的礦泉水瓶,裡頭殘留的水被鑑識人員驗出濃度相當高的氟地西泮(註十);然而這則消息卻被警察單位給壓下來,刻意隱瞞,然後將死因竄改,定調為意外事故。那隻看不見的黑手終於出手了,將我們家庭原先美滿的生活摧殘殆盡,成功奪去了被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我爸性命……這就是真相,令活著的人感到萬般痛苦,卻又對消逝的生命與被控制的現狀無能為力。」

  受禁錮的靈魂被語言的力量給盡數解放般的,張晨曦虛弱的坐倒在椅子上,望向杯盤狼藉的餐桌,不再言語。「妳和梅姨……沒有想過要揪出兇手,或是幕後的指使者,讓那些作惡多端的惡人繩之以法嗎?」我小心翼翼的問著。

  她像是看到恐怖的外星生物,滿臉詫異的凝視著我。「沒有想過嗎?沒想過嗎……我已經重複模擬著幾千次、幾萬次了,多少次他們頂著手銬腳鐐搖搖晃晃的走出法院前,我拿著十字鎬發狂似的搗破他們的頭顱,雙手沾滿了透明的腦漿糊和著鮮血……但幻想歸幻想,現實之中又能怎麼樣?車上完全找不到一絲陌生人的指紋,連毛髮都沒掉落一根,他們對此的專業程度超乎一般人想像,壓根就不可能留下任何一點能夠證明犯罪事實的蛛絲馬跡。就算瓶裝水內驗出了藥物反應,又能如何呢?連要找來拷問『我知道兇手就是你噢,就老老實實的招了吧』的對象在哪裡都不得而知!你說能找誰償命呢……」

  我沉默不語的看著她晶淚欲落的雙眼,到此刻才真正瞭解,一個人要背負著可能到進入棺材前才能說出口的秘密,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抗壓性。我倆相視不語好一陣子,直到麻雀的嬉鬧聲逐漸遠離這四維空間,張晨曦才又再開口:「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嗎?破例允許你再提問一個問題噢。」

  「不。在經過真相殘酷的洗禮之後,我已經不具勇氣能夠再承擔任何事實了……倒是妳,為什麼願意跟我說這麼多呢?明明是說出口就會攸關自家生命的事,為什麼要向我坦白?」

  「因為……為什麼呢?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似曾相似的身影吧,那個曾經背著我環繞世界的厚實身影。我希望那股燃燒著真實勇氣的火炬能夠從我爸已然垂下的手中,一個接著一個的傳遞下去,直到這個世界已被黑夜完全籠罩住,再也透不進任何光亮為止。」她轉頭目視那片尚未黯淡的陽光,滿懷希望的說著。



註七:陳查禮(Charlie Chan)為美國作家厄爾‧比格斯(Earl Derr Biggers)偵探系列作品之中的主角,為華裔的檀香山警察局警長。

註八:全名為「中華民國消費合作社全國聯合社」,為全聯福利中心的前身,以供銷台灣公務員實物配給之日常生活必需用品。

註九:香蕉黃葉病(Banana panama disease),又名香蕉巴拿馬病(Panama disease),發病的香蕉株會有黃化、葉柄軟化等現象,最後導致蕉株枯萎死亡。

註十:氟地西泮(Flunitrazepam),即俗稱的FM2,為一種強效安眠藥,藥效為普通安眠藥的十倍,副作用有低血壓、宿醉、嗜睡、短期記憶喪失、肌肉無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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