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總不會是完美無暇的。」



四歲前的記憶總是模糊不清,如果不是什麼強烈到震撼心靈的事蹟,是很難回想起來的。

不過我這個人就是有種奇怪的特質,以前發生在我身上的種種,我到現在都還可以清楚的描繪,彷彿活動日記本一般鮮明。

我出生時是個過輕的小嬰兒,身體狀況不太好,常常三不五時就得窩在保溫箱內過活。母親是個忙碌的售衣員,公司在萬華車站前至龍山寺那一帶的,是賣童裝的。以前那裡比五分埔還要繁榮,許多成衣批發大商都是在那冒出頭,龍山寺商圈帶動了萬華,也引入了消費人潮。

「物極必反」是有道理可尋的。

九零年代以後,龍山寺逐漸落寞,緊接而來的是台北東區的高級消費地帶與五分埔成衣批發,昔日店面裡熱鬧的人潮,如今都已成假人臉上褪色的班痕。

繁華以後,盡是數不清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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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讀幼稚園前,我媽因為沒時間也沒精力帶小孩,我爸又不願意帶,只好把我丟給奶媽,也就是人稱的褓母照顧。基本上我四歲前的生活都是在褓母家度過,稱褓母為我的第二個母親也不為過。

奶媽一家四口,奶媽是個家庭主婦,和我媽有點神似,矮矮瘦小的身材,一臉福相,是個愛家愛老公的好女人,家中一切大小事務都交由她負責打點。她丈夫也和我爸職業一樣,是個建築工人,一頭自然捲,深邃的黑眼圈,黃褐色皮膚,讓人以為他有黃膽症;弱不經風像長臂猿一樣的瘦小身材,一開口就暴露出會使人誤以為泊泊鮮血的檳榔汁。另外奶媽還有兩個小孩,不過都在台中讀書,所以平常空盪盪的屋子裡只有我們三人。

我和奶媽她丈夫的感情相當好,每當他一回家我就馬上撲倒他對他採取搔癢攻勢,他也把我提起來當作摔角選手,使出地心引力外加一個手肘攻擊,雖然他很小心,但我還是滿肚子委屈。

一家子最快樂的時光就是晚上看著電視新聞,奶媽煮幾道下酒菜,她丈夫盯著電視機,一邊抓幾把花生米,一邊手中的台灣啤酒滾滾下肚。這畫面讓我第一次感覺到有家的小房溫馨。

她丈夫是個對杯中物很貪嘴的人,說好聽點是酒國英雄,說難聽點是酒蟲、酒鬼、死醉豬。一天低標六瓶台啤可能還不夠,高標十二瓶大概才甘心。他經常和他的酒肉朋友出外喝酒,喝到夜深人靜才踢飛兩雙鞋子大吼大叫著進門,有時會馬上跑進廁所抱著馬桶狂吐,有時會直接在門口倒地睡著,嘴邊都是嘔吐物。

平常對妻子很好的他,一喝了酒就六親不認,經常來個大義滅親,至於是哪種大義?很抱歉,直到現在我也還不是很了解。喝醉的他像頭猛獸不停地辱罵,雙手雙腳也沒閒著的拳打腳踢奶媽,常常把奶媽打的渾身瘀血,動不動就要到醫院報到。醒事後的她丈夫,對著奶媽一次又一次的跪下道歉,一次又一次的懺悔,讓奶媽一次又一次的心軟,一次又一次的受害。

就像循環小數的利息永不止境。

某個夜晚,尿意襲入我的腦中,我吃力地張開惺忪睡眼,起身去廁所方便。突然一陣哀嚎割破了夜晚沉靜的喉嚨,我偷偷躲在廁所門後觀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看到了她丈夫手中拿著一根黝黑發亮的─看不清楚是什麼,可能是鐵棒之類的吧。那東西正呼呼轟轟的往奶媽身上招呼著,她身上的淤血被打到皮開肉綻,鮮血如殷紅杜鵑花般盛開。一朵、兩朵、三四朵,我看到鏡子前的奶媽是如此憔悴,眼淚從兩頰緩緩落下,面對不公平的待遇,只能默默泣不成聲。

當時的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我是否和奶媽一樣,無力地承受這一切的,人類所謂的命運呢?

平常的他真的是個不錯的好男人,對妻子體貼,對我也很疼惜,每次工地一收工或是放假,他馬上開出他的三菱小貨車載著一家三口出遠門,我和奶媽躺在後頭放貨物的地方,隨著車子顛簸看著上面的天空,那天空藍得令人心情舒暢,但不知為何奶媽總是對著天空輕聲嘆氣。

有次他載著我們去了宜蘭老家,如果有人以後在為養老地點傷透腦筋時,我推薦宜蘭,真的很不錯的一個地方喲。沿路盡是青綠的稻葉,金黃的稻穗,潔白的鷺鷥,辛苦站崗卻站滿一身麻雀的稻草人。農婦在田裡因今年豐收而笑的燦爛,吹拂著這片大地的風有厚厚的泥土味。

他老家是間三合院,三合院後頭是個小稻田,門前有座水池,養了幾株菱角,浮了幾片荷葉在水面上。斑駁紅磚的三合院從外觀看起來並不大,踏進門裡才知道別有洞天,大廳像被活生生撐開,有四個大房間,左右各兩房,一間主臥室,三間套房;雖說是套房,在我眼裡和主臥室並沒兩樣。廁所在外頭用紅磚搭著,散出了一股噁心的氣味,好像各種大小便混雜在一起的味道。頂部用乾乾的泥土塗著稻草舖成屋頂,不過後來家裡的小孩偷偷告訴我那不是泥土而是牛糞。小時候沒感覺,現在回想起來為什麼我當時沒在廁所裡昏過去?

我和老家的小朋友們,有四五個比我大兩三歲的,在門外水池旁的空地上踢著皮球,不過因為我4歲苗條的身軀,很容易被當成打點,所以經常換我變作球在地上滾來滾去。晚上一大家口圍著大餅桌吃著飯,我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用湯洗筷子,菜挾得滿桌都是,飯粒吃的黏滿嘴角,大家都笑著我,我也自己憨憨傻笑。飯後大人們搬張小桌子,帶出幾組小茶具在外頭看著月亮泡茶話家常,小孩子們蹲在門口抬高了頭,等著奶媽她丈夫發放從台北帶來的糖果,一邊發放時她丈夫露出血盆大口,雖然嚇壞了大家,但依然不減大家對糖果的熱情。

晚上九點,她丈夫看看手錶,是該回家了,於是我們三個人向大家道別,我站在車上對著佇立在三合院門口的一家人用力揮舞著小手,深怕他們沒看見我的道別。

我不知道,這是對他們的最後一次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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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二點半到了家,我們三人依序洗澡,首先是奶媽、我、最後是她丈夫。

我洗好時披著比我身體大一倍的水藍色浴巾出來,換她丈夫洗時,他臉色十分難看,嘴角猛力抽動,眉頭深鎖,手抱著肚子好像很痛。

我看了他很擔心,問了他:「叔叔,你怎麼了?」

他什麼都沒說,搖一搖頭,走進浴室裡把門用力關起。我看著他悶不吭聲,心裡也不以為意。

走出來,奶媽已經躺在客廳地板上睡著了,那地板是拼製木板,所以可以睡。

我打開電視,龍祥電影台播著香港三級片,以前的頻道沒有分級限制的觀念,當時我年紀小,根本搞不清楚男生在女生身上磨來磨去有什麼好看的,正當我想把電視關掉時─

浴室傳來了一聲響亮刺耳的哀嚎。

我嚇了一跳躍了起身,急忙跑到浴室門口,小手緊握成拳頭用力敲打門:「叔叔你怎麼了,開門,開門!」

過了十秒鐘,門緩緩向後移,緊接而來的景象讓我徹底傻了眼。

鏡子上留了像噴漆一般大塊的紅點,由中心散開往周圍輻射,染紅了整塊鏡面與牆壁;他躺在冰冷的白磚地板上,嘴巴如噴泉不停吐出鮮血,地板變紅了隨著水擴散開來,他的身體也因此紅了,整間浴室被溫熱的人血漆成暗紅地獄。

當時我在想些什麼呢?我沒印象了,好像我所有的記憶情緒都被硬生生抽取出來,思緒如當機般一片慘白,失去了思考能力。我就這樣跌坐在浴室門口,過了多久呢?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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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意識回復時,我人已經在西園醫院的太平間了,我坐在冰冷的鐵椅上,被冰冷的死亡觸感刺痛。

奶媽在屍體前哭的死去活來,泣不成聲,應該是哭了很久。

人死了,就算生前做了再過份的事,死後還是會被人哀悼,真是奇妙。

奶媽跪倒在棺材前十分鐘後,扶起身子慢慢往我這走來,她溫暖纖細的手撫摸了我的臉,抱住了我,又是一陣痛哭。

我什麼話都沒說,也說不出口,我只能舉起手拍拍奶媽肩膀以示安慰,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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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丈夫出殯那天,我被送了回家,可能是她已經無力再面對我了吧。

她可能是怕我回想起那一幕怵目驚心的場景。

以前可能我會怕吧,現在的我已經了解了死亡的意義,有人說是麻木了,我不知道。

或許要經歷過,才會衍生出勇氣;不過我很清楚,我所矜持的不是勇氣,而是真理。

一種人類自以為,我也自以為的真理。

現在仔細回想,發現命運真是捉弄人,血像詛咒的契約,烙印在同一個地點,很正好的,他死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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