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視著香火繚繞、人聲鼎沸的萬華龍山寺旁的算命街(註一),若非專程來此算命的人,多半在此會掩緊大衣快速走過。衣衫破濫的瘸腿中年男子,兩眼無神的躺在隔了一層厚紙板的冰冷骯髒地磚上,身旁放了個內有一些零散銅板和鈔票的紅色大臉盆,男子周圍飄散著若有似無的惡臭。不只是行經的路人對此景象報以厭惡的眼光,連一旁坐在賣著綠豆番薯甜湯推車前的中年婦人也不禁露出無奈的表情。炒米粉攤位的老闆摸著油亮的地中海禿頭,挺著露出肚臍的大啤酒肚腩,用力嘶啞的叫賣著。十月中旬的萬華雖然不常落雨,冷風卻吹的路人陣陣刺骨難耐。

  算命街向隅有塊不起眼的木製小招牌,上頭僅用染紅毫頭寫著「米卦‧范姜」的字眼,門前垂著有點點污漬的暗紅色門簾。進入門內是兩坪大小──甚至更擠的窄小空間,內部裝潢僅有個紅檜圓木桌、兩個木雕花圓凳,一個是范姜老先生坐的,一個是給來問卦的客人坐的。天花板昏黃的煤油掛燈,將整個算命間照的好似十八世紀墮落中國街巷內的的鴉片館,或像漂泊不定的吉普賽女巫的算命帳棚。牆壁上沒有像一般算命間內掛著和某某名人合照的相片,也沒有放著范姜老先生大頭照的命理顧問師執照,只有一副看來並非出自名家之手的裱框山水墨畫,畫的右下角有小篆刻印的作畫者名字,歪歪斜斜的看不懂究竟是何人所畫。

  范姜老先生今年已經七十餘歲了,他總是穿著褪色的靛藍色馬褂、黑狐皮帽,下巴留有摻雜幾根灰黑的銀白長鬚,店內沒客人時他就將圓凳拿出來,坐在店門口旁,手裡提著青玉雕煙槍,翹著二郎腿,大口吐著劣質菸草燒出來的灰煙。對經過的路人他也不以為意,自顧自的從口袋的菸草盒內兩指揉撮菸草,自顧自的點著火,搖頭晃腦的抽著。范姜先生在龍山寺擺算命攤已經三十餘年了,連廣州街巷弄內的老米店老闆都認識他。每次范姜先生去他店內買米,總是堅持要買顏色亮白、顆粒飽滿的上等白米,對於米的價錢貴賤,范姜先生從來都不去關心,他關心的只有米粒的本身品質而已。這也讓米店老闆看見范姜先生時總是笑顏滿面。

  家住西昌街內老舊公寓的范姜先生,每天早上六點總是先騎著車架佈滿鐵銹的腳踏車,嘎嘰作響的到龍山寺前,停好腳踏車後便在寺前做起一連串看似笨拙的暖身運動,「人少的早晨不會受到太多的異樣眼光,做點誇張的伸展動作才放的開啊。」這是范姜先生的簡單想法。做完約二十分鐘的暖身後,范姜先生開始繞著龍山寺快步行走。圈數沒有固定,不過通常都是走到全身冒汗為止才停下。結束後在寺前再做約五分鐘的簡單收操,用腳踏車內洗淨的毛巾擦完汗再嘎嘰作響的騎腳踏車回家。剛好回到家時,信箱上的塑膠盒內總是剛好送來熱騰騰的新鮮羊奶,運動過後再一口氣喝光玻璃瓶內的羊奶,是范姜先生每天最期待、最享受的時刻。

  范姜先生沖完熱呼呼的澡後,便會穿好昨天預備的靛藍色馬褂,帶包占卦必備的新米和不離手的煙槍,慢條斯理的從家中騎腳踏車去算命街的攤位準備上班。途中經過遇到的茶樓女子、賣魚販子、古董店老闆、草藥店郎中、托缽比丘尼、賣花盤的阿桑等等,看見范姜先生都會親切的和他打聲招呼,三十年的好口碑讓他贏得當地人不少的尊重──儘管大家對於他的人品有些意見,而常在暗地對范姜老先生指指點點,但對於范姜先生占卦的本領,大家可都是會由衷地翹起大拇指讚不絕口。

  然而已經是多久沒有看到范姜老先生了呢?賣魚的攤販儘管早上人潮擁擠到讓他必須常常手忙腳亂的用沾滿生魚體液的雙手找客人零錢,卻仍留心到范姜老先生已經一個禮拜沒有從這條街上騎腳踏車經過了。「小──翠啊!歡迎啦!今天還是一樣買石鱸嗎?剛好昨天有進一批新鮮的紅鯛呦,參考看看啦!」賣魚的老闆無暇顧慮太多,又轉身去招呼買魚的客人了,那是隔一條巷子的鱸魚湯老店老闆女兒。

  「最近有沒有看到范姜老先生哪?」茶樓女人在沒有閃爍五彩燈光的招牌下和南北雜貨店的老闆娘閒聊。「前幾天要去給考高中的兒子算一下今年運勢,結果一問之下才發現他沒去擺攤好幾天了……連隔壁攤的黃老師都覺得奇怪呢。除了十幾年前剛開放大陸探親時他老歇業個幾天以外,還沒遇過這種事哇?」

  「昨天米店老闆來我這泡茶,他也說了最近范姜老頭都沒去他那光顧了,真見鬼了,他不買米是要怎樣占卦呀?」茶樓女子不以為然的用腳踩熄抽完的細菸說著。「誰知道呢?」雜貨店老闆娘說罷便走回她的店面前去掃地了。

  夜晚的龍山寺,燈火通明,香火鼎盛,一團又一團夾雜著日語或韓語的觀光客在正門前接連發出嘖嘖聲響。賣供品和供花的老婦人直打哆嗦的纏緊脖頸上的米格子圍巾。水果攤旁的老先生強打精神對穿著貴氣的婦人推銷遠從拉拉山直運來的水蜜桃禮盒。扣掉最近又新開了一兩間散發出剛烤好麵包香氣的連鎖平價咖啡廳,這裡還是和往昔一樣,沒有什麼特別且明顯的變化。

  除了靜默許久的算命街向隅以外。

  夜深人靜,周圍所有的攤販都回家過夜了,街上的招牌也一個接著一個黯淡。茶樓女子剛招呼完一名身形剽悍的客人,想歇口氣走出門外點根菸,看見左手拎著小麻布袋的范姜先生,喃喃自語的從茶樓前走過。茶樓女子眼睛瞪的如銅鈴般大,手上的菸也不自覺的滑落。當她回過神來時,茶樓內的老嬤正大聲喊她快回來招呼客人。她嘆口氣後便走了進去。

  范姜先生走到算命街的攤子前,把鐵門緩緩推上,打開昏黃的掛燈,坐在圓木桌前。他發愣了好一陣子,才把麻布袋內的吃飯工具拿出來:略帶斑黃的米、木碗缽。米和范姜老先生身上的馬褂一齊發出了潮濕引出的霉酸味,范姜先生不以為意,再拿出玉碗,倒滿清水,雙手在碗內反覆搓洗。淨手完後范姜先生坐姿端正的閉上雙眼,良久不語。

  十分鐘後,范姜先生張開雙眼,舉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拈米,拈了三次米。范姜老先生仔細數著三堆米的各粒數,左手手指不停地算數。算完卦象後,范姜老先生全身顫抖,像個小孩子般嚎啕大哭。「怎麼算就是算不到此劫數……」范姜先生邊流涕淚邊說道。



  原來,前些日子范姜先生的攤子前來了位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子,披著紫色皮草,穿著亮紅色緊身衣及高跟鞋,閃亮到讓人以為那是塑膠做的。右手掛個 Piaget 的手鐲鑲鑽錶,左臂拎個亮駝色麂皮包,看起來像平常根本不會來到這條擁擠且髒亂的窄巷子內算命的奢華女人。她一坐下來,翹起豐腴性感的大腿,從圓潤胸脯中掏出修長的金色打火機,點起 Salem 薄荷涼菸。

  「請問算命的價錢怎麼算?」女人的面孔──雖然范姜先生此時正直視著她,之後卻完全記不起來她的面孔,那臉孔好像是臨時匆匆用鉛筆胡亂勾勒,線條零散絮亂的面孔。范姜先生記得的,只有她的盛裝打扮和香水刺鼻的氣味。

  「沒有固定價錢,純粹看妳問什麼事而定。我在這做了三十餘年,有口皆碑,鐵口直斷。」范姜先生心神不寧的看著女人圓挺飽滿的胸部,即使早已到了從心所欲不踰矩的年紀,還是有不安分的野性慾望在人模人樣的表面下蠢蠢欲動。

  「我──要算你的命。」女子說完,踩熄濾嘴被口紅沾染的菸蒂,蹲下身子,翹起渾圓的屁股,身體往圓木桌底下鑽去。「喂!客人妳……」范姜老先生剛要站起身子喝止女人怪誕的行為時,他發現他的褲子被順勢脫下了。接著女人溫濡的嘴巴包覆了范姜先生隱忍了三十多年的慾望。

  像是宗教儀式般的,女人如同高舉權杖的祭司,在風雨交加的神威之下進行歇斯底里式的全身扭動,對著上天禱告或感應式的瘋狂搖擺。范姜先生如同被綁在獻祭台的羔羊般無助,眼睛卻閃爍著鮮血與體液交融時的瘋狂歡愉。隨後一陣熱流從范姜先生的體內激射而出。范姜先生隨即陷入了高潮過烈後的昏厥狀態。

  范姜先生悠悠醒來時已是早上時分,褲子完好如初的穿著,也沒有奇怪的味道蔓延在算命間內,地上也沒有女人踩熄的菸蒂,彷彿這一切都只是南柯一夢般的飄邈虛幻。范姜先生在意識恍惚之間將算命間的鐵門拉下,慢慢的騎回家。「今天無法做早操了。」他想。

  范姜先生的規律生活從那一刻開始便亂了調。他再也沒有做早操了,也沒有在做早操完的歸途中接到溫熱新鮮的羊奶瓶──而女人自那次之後,每到晚上的固定時刻,她穿著一模一樣的裝扮,準時出現在范姜先生的算命間內,像舉行狂熱的宗教儀式般做同樣的事。然而,和第一次不一樣的是,她在辦完事後會趁著范姜先生昏昏沉沉之際,要他在紙上寫下一個他當時心中所想到的數字。

  第七次是女人最後一次出現的時候。那天范姜先生昏沉的程度並沒有像過去幾次一樣不醒人事,他頭痛欲裂的看著女人從皮包內掏出面紙,仔仔細細的擦拭著紅色渲染著白色的混亂嘴唇。一個穿著全身白色西裝,打著墨綠色白圓點相間領帶的墨鏡男子走了進來,滿臉橫肉的他上下打量著屈躺在地上的范姜先生。

  「密碼到手了沒?」男子不帶感情的問著女人。

  「到手了。但可真是麻煩呢。為什麼會有人發明這種方法呢?雖然完全不需要花什麼成本,也完全不用任何周密的計畫──但這種吸取靈魂情報的行為可真是讓人徹底厭惡呢。」女人擦完嘴巴,掏出涼菸抽一口後說。

  「妓女不也是這個樣子嗎?」男子一把抓起桌上碗缽內的米粒,灑在桌上。

  「完全不一樣好嗎?妓女雖然是敞開自己的肉體,讓人侵入了身子深處,但至少心靈是完全封閉,去堅定拒絕他人侵入的喲。這件事可完全不同,這是要讓他人的情報不只進到我體內,還要更深的進入內心深處之中進行解碼。怎麼想都會讓人很不舒服吧?好比有人拿雞毛撢子無故的搔癢你腋下,你非常不情願但你還是讓他全程搔完了一樣。」

  「算了,反正這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妳還是乖乖的繼續跟我合作吧。不是我的話,妳哪來的這身行頭可以打扮?」男子說完後,戴著黑皮手套的手粗暴的拉著女人走了出去。

  之後范姜先生就再也沒看過他們了,如同沸騰水壺噴出的水蒸氣般,蒸發在自己的周圍,卻渾然不覺。



  隔天上午,范姜先生拿著存款簿,去他家附近的郵局試著刷新時,才赫然發現自己存積三十餘年,準備在退休不幹算命這行時再回廣東探親的盤纏和退休老本都不見了。他跪在郵局門口前不停地搥地痛哭,右手緊握著的存款簿早被手汗與淚水浸的溼透。「為什麼要找上我?」范姜老先生始終想不透,他趁著無人的深夜,在他沉浸三十餘年的算命間中一次又一次的拈米算卦,卻仍舊找不到答案。

  范姜先生拿起骯髒的破手帕拭淚,他懷念起過去那個可以無憂無慮做著早操、喝著羊奶的美好時光──儘管對其他人來說只是很平凡無奇的時光。他收起碗缽和泛黃的舊米,通通裝入麻布袋裡,用繩子綁緊封口拎起。他緩緩走出他的小算命間,雙手顫抖的把鐵門拉下。冷清的街道上沒有什麼人,也沒有太冷冽的風捲,茶樓的招牌燈還微微亮著。范姜先生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上的淚珠,步伐蹣跚的走離那個位於算命街向隅的小攤子。



  註一:原來龍山寺對面的一片空地,現在已是遊客(和遊民)在此遊憩或聚集的艋舺公園。而早先緊鄰西園路一段的算命街是以鐵皮搭建的,後來捷運龍山寺站興建完成,才遷至龍山寺捷運地下街內。龍山寺商圈發展的簡介可參閱:http://www.nhu.edu.tw/~society/e-j/85/85-18.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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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