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株梅,開了是晚些。



  薄霧繚繞,日升裊裊,青山之體態呼之欲出,林木鬱鬱,嫩芽沾露,清溪潺湲,泠泠澗涓。沿小徑行,銀鯉悠游自適,樹蟬臥響雲霄,棕鼠攀枝頭,雪羊滾草坡,此景可謂萬物冥合,與天地相契。傳聞道有一賈商路經此地,望仙於霞頂煉丹,外人以訛傳訛,齊名曰:「望霞谷」。

  此谷平日人跡遽滅,谷口鮮為人知,入內僅有一徑,荒草叢生,至腰身,甚頸肩,常人寸步難行。

  然溪之源,路之盡,有一村落。茅屋禾頂,戶戶圈豬雞,小園蔬豐,頗能自足;雞啼狗吠,遠近皆可聞;夜深時分,家家門窗敞,鄰親居安,村人穿戴,粗衣麻笠,樸質無華。照面互道安,把濁酒言桑麻,乃唯爾閑趣。

  每至孟冬,村中綻盡漫天幽梅,粉香淡襲心,嬌而不俗,孤芳唯自賞。民取嫩瓣釀觴,院前相約觀梅,袒席坐臥,「言歡之意不在酒,笑談風生鑑花芬。」此等醉心於花,且自命「花中痴」,村名提云:「梅苒村」。



  梅苒村口前坐落間咱家開的客店,店門口開滿了雪梅,多詩情畫意!雖說沒啥生意,但總得謀點生計。平日賣賣小酒,請盲老爹扯喉小唱個幾曲,倒也掙得了幾口飯吃。日暮西山,村人紛紛返家,此時店裡哪,冷清的緊,都是些平時見慣了的熟面孔。哪,像那牛家莊,盡出了些遊手好閒之鼠輩,三天兩頭便往老娘這店裡頭鑽;尤其是那牛大樁,更是欺人太甚,不是賒咱這小店的酒帳,就是在此地藉酒鬧事。有次還打掉了王姐幾牙白齒呢,嚇的王姐幾個月沒出戶半步。唉,這賊廝怎生歹惡,難不成是老娘前世積孽太重,折了今世的八字麼?呸呸呸!諒那牛大樁也沒這等本事消磨老娘!

  在牛大樁身旁嘻皮笑臉陪酒的哪,是王二痲子。這王二痲子麼,我看他也沒什麼壞,就是那個貪字矇瞎了眼,看那牛大樁有錢有勢──雖稱不上家財萬貫,卻也算是咱們這村裡頭的大戶了。這廝像隻癩皮狗似的,一天到晚就只會跟在他後面乞搖著尾巴,仗著牛大樁的名堂到處囂張。哼,若非有牛大樁撐腰,我看他還有沒那份膽量來跟老娘擺臉色瞧!

  還有一人每天都來光顧咱家這酸店,但他也沒喝過酒,沒嚐過咱家獨釀的二鍋頭,哪能稱自己是梅苒村的人?可我瞧啊,這人瘋瘋癲癲的,捲鬚虯髯,卻無威風八面之氣;豪氣英勃麼?找不著哪!兩眼呆滯像條死魚,蓬頭垢面,涎溢嘴角,一臉蠢相的直挺挺坐凳在咱店門口。我說啊,就是天下男人都死光了,咱家也不嫁給這廝蠢貨!

  唉,閒的發荒啊。咱家只能痴痴望著王二痲子與牛大樁兩人桌上的一罈竹葉青、五斤牛肉、一盤花生米,深怕他們今天又給老娘賒帳。唉,再這麼賒下去哪,老娘店也甭做了,等著喝西北風吧……

  驀然一聲馬鳴,我嚇了著,趕忙出店看看,一名女子牽著一匹白馬走了過來。這女子身著一襲素白紗,腰身配了柄短劍,劍鞘鑲顆西域沙葡萄般大的貓眼石,翠玉碧釵別在烏黑亮髮上,清秀臉龐,薄粉櫻嘴,細眉鳳眼,此等美貌真是羨煞老娘!但這女子一舉一止皆透露出一股鬼魅之氣,何況村外草比人高,馬又如何牽得進來?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女子朝我走了過來,我欠個身陪笑道:「客倌是要歇息呢,還是要投宿?」女子冷如冰霜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緩緩道:「歇息,請領吧!」我大氣都不敢透一口,急忙笑道:「來,裡頭雅座,請隨我來!」

  我同女子走進店中,王二痲子和牛大樁瞧見了我倆,都傻了眼;尤其是那女子劍鞘上斗大的貓眼石,搞的他倆目眩神迷,七竅魂飛,貪婪的眼神透進了我眼中,我急忙對他倆連連撇頭,如果被他們起意行劫,我這店的清譽還能往哪掛哪!

  女子朝門口旁,靠近那瘋子的位置上坐了下來。我向那女子道:「裡頭設有雅座,何必在此煞了美景呢?」那女子搖搖頭道:「不須多言,請來壺梅苒酒,炒盤紅嘴綠鸚哥便是。」

  我偷偷嘆了聲氣,心想這女子怎麼這麼難伺候,轉身吩咐掌廚的:「紅嘴綠鸚哥來盤喲!」掌廚的是個後生啞子,他拿鍋子鏟子用力一敲便意知了。

  那女子沏了壺茶,端雅的倒進杯中,細細琢磨茶香。我多嘴道:「客倌您也真識貨,這茶哪可是安溪鐵觀音,在咱們這兒可是名貴的緊勒!別說我老王賣瓜,自賣自誇,這茶就算在安溪哪,也頂的上極品呢!」女子緩緩將景瓷杯放下,抿嘴道:「這品茗芬香透心,也算得上品了。」我面露尷尬,心想:「好哇,老娘都說是極品了,妳還想挑三揀四麼?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遇著了這麼難伺候的拗客,老娘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我再也不搭腔,專心烘熱了眼前這壺梅苒酒。

  王二痲子與牛大樁兩人靠攏著竊竊私語,不時點頭竊笑。若是他倆真對那女動粗,咱一身孤家寡人,切隻雞都氣喘如牛了,怎生阻止兩個大漢子啊?

  果真如我所料,那兩人一齊點頭後,立即起身往女子對面的凳子上一屁股坐了下來。王二痲子先發了難:「這谷平日少見外人,今日一見姑娘芳澤,當真三生有幸哪。」牛大樁隨即插口道:「敢問姑娘稱謂?」

  那女子頭也沒轉,望著那瘋子,彷彿視他倆人為空氣似的。牛大樁平時驕氣慣了,哪嚥得下這口氣?正想破口大罵時,王二痲子趕緊封了他嘴,搖了搖手,向那女子道:「既然姑娘不肯相告,那也罷了。不知姑娘肯賞個臉,讓咱們擺個宴接接風,也算是交個朋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女子默不吭聲,突然間將手中的景瓷杯拋了出去,我驚叫一聲,要命的!那可是我花了三兩銀子加上苦苦哀求才買到的景瓷,摔壞了,看老娘不跟你拼命才怪!可說也奇怪,那瓷杯如磁鐵一般穩穩吸在桌上,安然無恙。我息了口氣,心中不知唸了多少次南無阿彌陀佛。

  那兩人面面相覷,好像被這突然其來的一手功夫給嚇獃了,王二痲子結結巴巴道:「如……如……如有……冒、冒犯……請、請多……包……包……包含……」女子冷峻掃視著他倆道:「你們想幹什麼,就挑明了說罷!」連牛大樁都滿嘴疙瘩:「不……不……不敢……不……」

  女子從衣袖裡掏出四個金元寶、一只翡翠鐲,緩緩說道:「若是想要,成。只須你們兩個將這人為何變得如此,一五一十地稟告我,這些,」她提起劍鞘指著那瘋子:「就都歸了你們。」說道順勢指了指桌上。

  王二痲子捲起袖子擦拭著頰上斗大如雨的汗珠,牛大樁痴痴望著桌上金光閃閃,深怕一個不注意就飛了走。沉默了許久,王二痲子咬牙切齒道:「好,為了這廝,老子做鬼也說得!」

  女子站了起身,向我這喊了:「再來壺梅苒酒罷,多謝了。」我扯開喉嚨放聲道:「喲,一共是兩壺梅苒酒,這就給您送來!」她點了點頭,坐下時瞄了瘋子一眼,我真不知為何那女子會對一名神智不清的男人有興趣?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王二痲子吞了吞口涎,開始說道:「這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男子名叫風際宇,乃一介書生,在咱們村裡可是赫赫有名,因為他曾經向皇上提疏萬言國計,得了皇上贈與一親筆鑲金匾額,當時這事是多麼轟動哪!村子裡出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加上他平日溫文儒雅,面貌清秀,不僅折煞了所有姑娘,連咱們這種雄糾氣昂的大丈夫都得為他喝聲采勒!」

  「咱們梅苒村有三大望族,分別是牛家、李家、梅家。這三家的老頭們都十分讚賞風際宇,碰巧三家都各有一名掌上明珠,因此老頭們費盡心思,算盡心計,就只冀望風際宇能入贅家裡,好個光宗耀祖。妙的是梅家那名大家閨秀,與風際宇從小就是青梅竹馬,兩人早已愛慕許久,因此三家一齊放話,風際宇自然二話不說,就娶了梅家千金為妻。」

  「那姊姊好生稱呼?」女子插嘴道。

  「單名芸,字碧瑤。」王二痲子不解的望著那名女子,甩了甩衣袖擦拭臉上的冷汗說道。

  「請接著說。」

  「風際宇和梅碧瑤兩人相連理後,風際宇不願提人膝下,便搬了出去。他在村子裡辦了間私塾,村裡小孩都去他那聽經,大的很呢!動輒數十至百人都有。後來他倆都不懂得管家當,銀子一天比一天少,日子一天比一天艱苦,最後兩個人熬不了了,只好搬了回老家。」

  「有一年村子冒了風熱,全村人一半有餘都染了病,當然梅碧瑤也不例外。但村中交通不便,藥材得好幾天才到得了村子,風際宇眼見梅碧瑤發著高燒,心急如焚,便自告奮勇出谷運藥,還記得當時村長熱淚盈眶,猛拍風際宇的肩膀泣道:『好小子,可真有你的!』」

  「可風際宇也真是時不我與,一出了谷,便下起滂沱暴雨,小路積的水比人還高哪!根本過不了,攪得他延了三天才進得谷中。結果他一進家門,就聽到眾人哭喊聲,他趕緊入梅碧瑤的房內,發覺所有人都圍在梅碧瑤床邊,他嚇著了,問一旁奴婢:『發生什麼事了?』奴婢沒答話,倒是哭得更傷心了。風際宇雙腳一軟,跪爬到梅碧瑤床邊,只見梅碧瑤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已然毫無血色。他獃了一陣,猛然對著村長狂吼:『她是何時斷了氣的?她是何時斷了氣的!』村長閉起眼睛,臉色哀戚搖頭道:『天一明,奴婢喚著她起身用早饍,見她沒應門,進了她房內,才發現……發現她早已不省人事了。』」

  「風際宇痴痴望著梅碧瑤,眼眶泛滿了淚光,他緊握著她的手道:『碧瑤啊,碧瑤,我回來了,妳快起身吃我帶回來的這帖藥吧,快起身吧,快起身啊!快啊!快啊!』他猛力搖著梅碧瑤冰冷已久的屍身,發狂似的呼喊著。眾人趕忙將他拉開,村長哽咽道:『人死不能復生,你痛心惦著她,她也回不來呀!』風際宇怒吼:『格老子,臭她娘的天!憑什麼帶走碧搖?憑什麼!你們有錯,你、你、還有你!你們都有錯!為什麼要讓臭老天帶走她?啊?搭話啊!說話啊!』風際宇雙手亂揮,對著眾人如醉酒般亂指。頃刻間,他仰天狂笑,指著天頂破口大罵,什麼粗堪不入耳的瘋話可都從這平時溫文儒雅的讀書人口中脫出了。大夥兒見他已失心瘋,四人八手將他扛起抬了出門,企圖讓他冷靜一下。唉,誰知道,這風際宇一病,就病了整整十年呀。梅家也不要他了,趕他出門。要不是村人見他可憐,常常給他幾口飯吃,他早就隨著梅碧瑤的腳步一齊去西方極樂世界啦。」

  王二痲子說完不時喘著氣,好似積壓已久的重擔一掃而空。牛大樁眼望著王二痲子,對他冷笑了一下。

  女子聽完後便默默不語,獨自提起酒壺倒進杯子飲了起來。就這樣過了一刻,王二痲子忍不住道:「小姐,這我可都老老實實,一分不差的說出來了,這……可總該給了我吧?」

  女子閉目不答,突然站起身喝道:「你還有什麼沒說!」

  王二痲子和牛大樁嚇得跳了起來,王二痲子哭喊道:「不,小姐,我都說了呀!這您……您還要我說些什麼呢?」

  女子眉際間散發出威嚴不可侵犯之氣息,冷冷道:「你還隱瞞了多少沒說?」

  王二痲子「呀」的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全身如洩了氣般無力,口中還不時念念有詞。

  牛大樁眼看即將到手的鴨子飛了,怒聲拍桌喝道:「賊婆娘,他說都說了出來,妳還想怎地?」

  「沒你的事,住口!」女子斥之。牛大樁不敢再語,坐下喝著悶酒。

  王二痲子虛弱地搖手道:「牛兄萬萬可別討了苦吃,我說,我全說了便是。」

  王二痲子手壓著胸口,氣呼連連,聲音顫抖著說:

  「村子裡傳風熱的前一年,老天兒就有些古怪,連著幾個月不曾下雨,家家戶戶的園子,花菜枯死,落蟲下肚,每個人都面黃肌瘦,飯都沒了著落。我原本是個澆蔬修枝的李家園丁,那年什麼東西都長不出來,還留著我作啥?我就因為那該死的老天喝西北風!他媽的!」王二痲子說到氣頭處,啐了一口,繼續道:

  「老天既然絕了我生路,哼,格娘的,老子偏不信邪,老子就是要和狗屎天作對!我為了扒口飯吃,只好出谷去謀生計;結果外頭也好不到哪兒去,我一憤之下,就跑去與綠林結伍。嘿,殺人放火之事,我是做不來的,畢竟我還留有點良心;我乃偷拐搶騙之流,刀子進紅子出那等殺頭之事我可是萬萬不做的,哈哈,哈哈!」

  「淨做這等下三爛之勾當,你也笑得出來?」女子臉上絲毫看不出任何表情,鬼魅,真是鬼魅!

  王二痲子似乎受驚,呆了好陣子都說不出話來,女子眼看他悶不吭聲,緩緩道:「這話,你說是不說?」

  王二痲子立即回神過來,頻頻點頭道:「是,是!是小人的錯!小人這便繼續了。」

  「風熱蔓延開來之後,我們這些綠林土匪也沒了生路,大家都窮一個樣,又搶得了什麼東西來了?我只好回谷,村中病死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都被麻袋裝緊緊地丟入土坑中,我當時駭怕極了,心想:『天殺的,這老天當真要滅我不成?不行!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幹大夥的,反正橫豎都是死,啥都甭怕啦!』又我曾在李家待過事,,那兒的戒備可比村長府上還凶哪!大概是李爺過去窮怕了,耽心有人來打劫,家丁每個都壯如牛,要命的!我一個人,碰到這麼多位凶神惡煞,想也束手無策。於是我念頭一轉:『就梅家吧!』」

  「當晚,我便沿著屋簷惦步潛了進去,但我從來未進過梅府,喲,這梅府雖比李府要小些,但氣派卻不下於李府啊!我樂的歡喜,真是來對地方了;苦的是我迷路在其中,只好跟著奴婢的腳步一惦一惦。奴婢在一處廂房停了下,向著裡頭喊道:『小姐,還需要服這最後一帖藥嗎?我聽著您咳的不輕哪。』裡頭冒出一陣陣咳嗽聲,接著是微弱的細語:『不,這帖藥等我病到不行了再服吧,際……際宇他還沒回來呢,若是先服了,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可不就無藥醫了麼?你先退下吧,明日早點來房外喚我用早饍便可。』那奴婢答了聲:『是,小姐。小姐晚安。』裡頭又恢復了寂寥無聲。」

  「既然找不到路,不如去要脅那女人,說不定她知道值錢的東西藏在哪兒,房內又說不定有金釵銀飾之類,典當了也可換些碎銀兩。我吃了秤砣鐵了心,摸摸身懷裡暗藏的小刀,躍了下去,緩緩貼身到窗口,指頭沾了點濕,將窗子挖了個洞,燈已熄滅,看樣子是已睡了。我大膽走向門口,慢慢打開門迅速關起,接著摸黑四處搜尋,查看有無值錢東西。摸索許久,真他媽的令人大失所望,看樣子她是樸素慣了,身邊沒幾樣值錢東西,我啐了一口,正準備開門出去時──」

  王二痲子濁黑眼眸驟然射出狠毒的眼光道:「若不是她當時叫出聲來,我又怎會狠心悶死了她?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自找的!對,她該死,她該死!」他說罷倏忽起身衝向女子,兩手作虎爪狀,企圖扼住女子。女子拔出劍身,冷光一抵王二痲子喉頭,王二痲子馬上停下定止不動,臉上佈盡汗珠,滿臉驚惶之情。

  女子眉一挑,劍鋒一轉,一字一句用力地道:「這麼說來,是你親手殺死梅家姊姊的了?」

  王二痲子沒搭話,如斷線的傀儡跌坐在地,兀自嚎啕大哭。牛大樁急忙過來攙扶他,絲紅眼光對女子投以惡毒之意,兩人元寶手鐲也沒拿,一攙一跌的走了出店內。平常見慣了跋扈囂張的兩人今日如此狼狽樣,老娘此時心中竟無痛快之感,反而油然升起一堆感慨。

  女子彷彿所有事都沒發生過一般,靜靜地提起象牙箸,一筷一筷將紅嘴綠鸚哥送入口中。吃完向我要了個陶碗,梅苒酒泛著酒光傾洩在碗中,女子把酒端上給那瘋子,那瘋子依舊怔怔望著店前梅樹,望著梅瓣隨風飄落。我向店外一瞥,曾幾何時,下起了雪,一片片白點伴著殷紅,點綴了整片天空。女子站在外頭,琇白衣襟隨朔風婆娑起舞,唉,這輩子頭一次說他人美若天仙,這滋味真不甘心哪。

  須臾,她走了進來,拍拍身上雪塵,向我問道:「此等美景,若有良音相伴,人生之快活更何有也?不知可否請盲先生譜一曲?」

  我拍了拍手,大聲道:「喲,老爹哪,請出來相奏一曲罷!」

  「請問客倌要聽些什麼曲子呢?」盲老爹背著哀箏緩緩走了出來,他年旬花甲,一口黃牙剩半排,歲月深鑿在臉上。

  她手托下巴,低頭想了會兒:「就來首易安居士的《一剪梅》好了。」

  盲老爹拍拍地面,慢慢扶坐在地,哀箏置於盤腿之上,他輕輕用指試了一音,滿意的點點頭。

  「小人獻醜了。」他拱手道。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曲終了,我偷偷瞧著女子,原本不見喜怒哀樂的她,眼角洋溢著淚。她轉過身去,輕輕拭著感傷。

  原來她還算有血有淚的麼,我這麼想著。

  拭完眼淚,她走向風際宇前,滑如軟玉的手往滿是鬍鬚污垢的髒臉摸去,風際宇對著她呵呵傻笑,她緊咬著嘴唇,悲悽道:「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說完起身便離去,我叫住她:「客倌哪,您的金元寶沒拿走哪!」她緩緩撇頭道:「就當做酒飯茶錢罷。」又朝風際宇望了一下,輕聲道:「我走了,你自個兒好生保重。」

  她拋下此句,就頭也不回的,牽著白馬,消失在漫天梅雪中。

  風際宇也不知有無聽懂,只見他帶著黃眼屎的乾眼珠兒倏忽轉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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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uke78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