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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件事發生之後,我對於這座校園內的所有人的態度變得更加畏縮了。也許是其他人略有耳聞的緣故,別人也不敢再靠近我,和我說一句話──甚至是雙方眼神的短暫交流也唯恐避之不及。每天上課從踏進校園的那一刻起,我就像是恐怖片中的變態殺人魔般,大家都不敢正視著我,走在走廊上時就像摩西率領以色列人橫渡紅海一般,原來嬉笑打鬧的人群通通帶著恐懼害怕的表情迅速退至兩旁。領取作業時,班長的臉色彷彿是看到三疊紀時的大蟑螂般,把我的作業丟在最後面垃圾桶的旁邊桌子上,手指顫抖地指著,示意我自己去領取,千萬不要望向他,也不要和他說出任何一個字眼,哪怕是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響也別妄想。「畢竟這次你招惹到的可是這座學校內勢力最強大的社團啊,沒有人敢和你有所牽連瓜葛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張晨曦拿起擺放在桌上的一串青葡萄,摘起一顆邊吞咬邊說道。

  「說真的,感覺再待在這座病態至極的地方下去,棒球社的人還沒教訓到我,恐怕我就自己先會意志崩潰了。」我神情落寞的望著那串葡萄,毫無胃口的嘆氣說著。

  張晨曦搖晃著腦袋,把剝好皮的一顆葡萄遞給了我,我勉強收下她的好意,默默的咬著微酸的青葡萄。「傻瓜,他們根本還不用親自動手,就已經在教訓你了……團體排擠這種行為一直以來都是人類最害怕單獨面對的行為之一啊,也許你的意志夠堅強,可以忍受這種狀況幾天、幾星期;那麼幾個月甚至是幾年呢?你有辦法像孤島上的魯賓遜(Robinson Crusoe)一樣不需要依賴別人也能獨自生活下去嗎?」

  「只要我還生活在這個團體之內,就沒辦法。魯賓遜嚴格說來也不是自我選擇要一個人獨自活下去的啊,他是外在環境逼迫他脫離了群體,並不是他『自己』選擇排除那些團體讓自己獨立一人;然而我還仍然存在於這個團體內,那些人看起來也並非光我想用念力排除掉就能夠除卻乾淨的。除非我自己主動離開這裡,不然這樣的惡夢恐怕會伴隨至我畢業為止吧……我不敢肯定我的精神狀況是否能撐到畢業還能安然無恙。」我皺了一下眉頭:「好酸!總而言之我是打定主意要逃離這個鬼地方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我已經寫封信給我爸了,向他說明了原委,剩下的就是看他願不願意買單,幫我轉校轉到別的地方──反正只要能夠離開這裡,到哪裡都行。這大概是我第一次這麼順從我爸了吧。」我把酸溜溜的葡萄咕嚕一聲的給吞下肚,如同世界頂級水果醋般的酸勁從胃底一路竄升到喉嚨,再侵入腦袋之中。不曉得我是因為葡萄的酸,還是感嘆著目前處身於孤獨的環境深陷其中,一股想嚎啕大哭的衝動不禁湧現上來,但我還是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再怎麼樣也不能在女生面前表現出狼狽不堪的懦弱啊,我想。

  她露出一臉彷彿看破我內心的複雜表情,將桌上剩餘的葡萄和盤子收好端回廚房中,水龍頭嘩啦嘩啦的流瀉著清澈的水花,碗盤碰撞的聲音在廚房內迴盪。我這時才發覺其實張晨曦是個十分體貼細心的女生,為了不讓我感到難堪而讓我獨自一人好好整理情緒。我息了一口氣,雙手拍打兩頰,「好!」我走向廚房,她的背影仍忙碌著。「憂傷也無濟於事,還是得好好振作地活下去。我去學校照顧兔子了,還有……」我遲疑了一下,才說出口:「還有,謝謝妳。」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掰掰。」她沒有轉過身來回覆我的答謝,纖細的背影只是聳了聳肩。  

  踏出門口,我回頭望了一下這間外觀經歷過無數風霜而顯得已有些歷史的房厝,梅姨在屋子的後方田園整地,門前幾隻麻雀啁啾跳動,趕忙叼起地上散落的雞飼料。我對這家人的感激之情已無法言喻,她們是我在這場滿目瘡痍的悲傷旅程中,唯一的心靈寄託,這間屋子就是我徬徨無措的飄零之時,唯一能夠棲身安息的避風港。我感謝著她們為我所做的一切,並在心中默默了許下了一個卑微的願望。「如果她們能在我未來的人生路上,能夠繼續的陪伴著我就好了……」想起那天張晨曦小小的臉蛋殘留在衣服上的餘溫,我露出了睽違許久的笑容,朝向學校大步邁進。

  在化學實驗室後方的不遠處,有一座豢養著雞隻和兔子群的小園子。園子內有間木造雞舍,養了四、五隻母雞;雞舍的旁邊是寬敞的鐵製兔籠,幾隻品種不同的兔子活蹦亂跳的生活在籠子內。籠子後方有一池外圍堆起一圈大小均等鵝卵石的池塘,呱呱成群的青蛙常相約在鵝卵石上悠哉躺著曬太陽。在我發現有這塊地方之前,這裡已經處於半荒廢狀態,動物們都羸弱不堪,躺在髒亂的地上奄奄一息。畢竟在這座學校內的所有人都渴望獲得現世中望塵莫及的無上權力而孳孳汲汲著,哪有誰有興趣會花費時間和精力在照顧這些弱小而毫無用處的小動物們身上呢?不過說這些動物毫無用處也並非真實情形,牠們是學校內生物解剖課中重要的開刀實驗對象,學生們只有在上生物課時才會想起偎縮在校內陰暗角落的這些小動物們,粗魯的抓起牠們脖子,帶到教室內打上份量過多的麻醉劑,在手術刀尚未將牠們虛弱的肚子劃上一刀前,牠們多半就先因麻藥過量或被插入固定的鋼釘刺穿過動脈而慘死在冰冷的鐵桌上。一群學生圍觀著無論是否被解剖過的肉體,臉上露出冷酷無情的征服者或獨裁者才會擁有的笑容,那彷彿是坐在高台上,喝著殷紅如血的勃根地紅酒,看著底下自己的禁衛軍紛紛拿起刺刀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的恐怖笑容。我只上過一次解剖課──在看過那般笑容後從此以後我都不敢再上那堂課了,想盡辦法也要用各種理由搪塞,逃離避開那間充滿扭曲意念的教室。

  出於同情──或許同是天涯淪落者的弱者相互取暖心態,在我知道有這座園子之後,每天放學後我便會提著掃具和飼料袋前來這處「弱者的樂園」──我是如此稱呼這裡的。東西放下後挽起袖子打掃雞舍和兔籠,舖上從校園草地偷拔的新鮮嫩草和灑著雞飼料,兔子和雞群在我還沒佈置好以前,便會陷入宗教狂熱般一窩蜂的湧上腳前將食物吃個精光。至於青蛙……我不曉得該怎麼處理牠們,所以就放任牠們在池塘邊自生自滅,不過牠們看起來是要比雞和兔子要健康得多了,讓我不必太擔心牠們。跟校內的那些學生相比,我寧可和這些看起來良善許多的動物們好好相處,牠們更像是真正能與我心靈相通的益友,雖然牠們應該是喜愛飼料更甚於我……。

  從學校正門口進入後,繞過噴水池的右方,踏上校園正西方的筆直步道,路旁的落葉被校友整齊的堆疊在樹蔭下成群,空氣悶濕到讓人感覺呼吸不到氧氣,灰白相間的鴿子群在地上咕咕徘徊。這是一個看似風和日麗的悠哉下午,我不禁放鬆緊張的心情,吹起不成曲調的口哨,心情愉悅的躍動跨步著。

  靠近化學實驗室時,動物的直覺告訴我要對這地方退避三舍,突然有種噁心的感覺從喉頭慢慢爬出,像是外星異形將我的嘴巴用力撐開,沾滿濃稠黏液的爬出來的那種感覺……我說不上來是怎麼了,彷彿受到上帝感召或啟示之類的,我開始拔腿狂奔,異樣的聲響在心中不斷重覆放送,我感覺到有什麼事即將發生──或是已經發生。

  發瘋似的衝到雞舍前,不小心被一塊堅石給絆倒,右手緊抓著的雞飼料嘩啦灑落了一地,臉頰撞擊到地面濕濘的泥巴堆上,滿身狼狽的試圖爬起身來,眼前的景象將我的思緒一刀一刀的全部剪斷,再交纏在一起,進入極端的混亂狀態;我的表情扭曲到緊皺成一團,淚涕滿面的我一邊啜泣著,一邊望著雞舍和小園子。

  如果人世間真的有所謂地獄,那麼此刻的我一定身陷其中。

  雞舍外壁上原先的深棕色木板,被滿片的血漬烙印,牆壁上處處可見斧頭砍鑿的痕跡,木門上被殷紅的血跡打上一個大叉號,叉號底下寫了一行小小的潦草英文(雖然是紅色筆跡,應該是用紅色奇異筆寫上的,我不敢去想像那是血書):

  「God will punish those who disobey others.」(註四)

  我顫抖的右手緩緩摸過這行字,佈滿汗珠的手掌心握不緊門上的把手,試著想拉開門扉;但我的生理反應正告訴我,裡頭的場景將會讓我意志崩潰。我跪倒在門前,從深深的啜泣轉變成用盡力氣的嚎啕大哭,想嘗試用稀少的眼淚將受盡詛咒之地給徹底洗淨。然而這股傷痛即使經過了這麼多年仍然無法平復,連一絲雲淡風輕的撫平機會都不曾出現過。

  痛哭了許久,情緒逐漸冷靜下來的我,終於能夠鼓起勇氣把通往地獄之門給打開……慢慢將木門拉至一旁後,我的意志再一次摧枯拉朽般的斷裂了。能看得見的地方,盡是被剖腸開肚後的動物屍體,兔子、雞、青蛙……像是被頑皮女孩把玩膩的洋娃娃扒扯開棉布,把裡頭的棉絮一股腦地亂丟在地上,擺出陰暗詭譎的笑容俯視著萬物死亡後的一切。強烈的血腥味瀰漫在昏暗的空間內,衝進我的鼻腔內讓我不由自主的吐了出來,直到乾嘔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我馬上連滾帶爬的衝出了雞舍。

  池塘被染了一層血赤,鵝卵石上隨處可見解剖屍體後肆意噴灑的血花,有些殘缺的內臟和肉塊靜靜的遺留在案發現場,從土裡探頭出來的蚯蚓在一灘血水上不停蠕動,圍繞成一團像是吃過迷幻藥後才會看見的黑白相間旋轉光環。我身處的世界彷彿一夕之間被看不見的那雙手解構乾淨,把我的認知和價值觀一口氣全數奪走並踏碎。眼淚已和胃液一起被強制拘留在這塊寂寥煉獄之中,情緒再也無從宣洩,眼前一片昏黑後我便啪噠一聲倒臥在地上,瞬間失去了意識。

  如果這是一場噩夢,那就拜託來個彌賽亞(註五),帶我脫離這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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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用力搖醒時,夕陽的最後一絲餘光即將隱沒於地平線之下,原本充滿生氣的園子徒留下一片死寂。悠悠張開雙眼,張晨曦擔憂的面容總算如釋負重的鬆了一口氣。「你怎麼倒在這裡?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連續追問了我三個問題,讓我昏沉的腦袋一時之間無法重新運轉過來,我張大了嘴搖頭晃腦,仍在嘗試釐清這完全不真實的一切。

  平復了一段時間,總算能斷斷續續的講出不成邏輯的單詞:「血……屍體……都是屍體……」一重新想到先前看過的恐怖畫面,我又不禁噁心欲吐。「喂,你腦子沒被人打傷吧?」她說著繞到我身後,檢查了我的後腦勺。「沒什麼傷口或是腫脹啊,應該沒被攻擊吧?還是你被嚇傻了?唷呵──」我轉過頭來瞪視著她:「我已經好啦!」搖搖晃晃的站起身,環視著映入眼簾的所有滅絕,那塊能讓我疲乏的靈魂暫時獲得一絲平靜的避難之地已經被徹底摧毀了,完完全全不留下一點值得緬懷的回憶給我,乾涸的眼眶又開始滾起淚珠。

  「開始有動作了啊,要一步一步的把你身邊所有珍惜的東西都給奪走,直到你脆弱不堪的精神完全被擊潰為止……真是有夠狠毒的。」張晨曦哀愁的搖起頭,似乎她想到了什麼,卻不敢再想下去。我望向她,哽咽的說:「為什麼那些人願意對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卒做到這種地步?對他們絲毫沒有地位威脅性的我,到底哪裡值得他們擺出如此大陣仗來對付我?」講到這裡,我又快要哭出來了。

  「殺雞儆猴啊──因為只要有第一個先例,那些其他被棒球社壓抑的人們就會像看見曙光般,找到一個釋放受錮靈魂的出口,接著棒球社的控制力會逐漸減弱,最後導致他們龐大權力體系的瓦解崩壞,對他們而言這樣的情況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容許任何一個人試圖脫離他們的手掌心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些被他們從肉體到精神都毀滅到不再健全的可憐人們。現在他們就是要對你這樣做,不單純是你反抗了棒球社社長的意志,更重要的是你將對他們的體系產生完全解離的威脅。」話說完後她拿起小支手電筒,走向血跡斑斑的雞舍內。「喂!別進去,在這裡陪我,拜託妳!」我拉住她的左手臂懇求她。

  她回過頭來眼神溫柔的看著我,「沒事的,我只是進去看一下有沒有什麼遺留下來的蛛絲馬跡。如果有危險我會馬上衝出來的。話說,你是男孩子耶!怎麼比我還要膽小咧?」雖然害怕,但她這句話還是刺激到了我微薄的男子氣概。「誰、誰說我害怕了?我只是擔心裡頭會有危險而已。不然,我、我跟著妳一起進去好了。」張晨曦訕笑了一聲,伸出左手握住我微微發抖的右掌走了進去。

  天色慢慢昏暗,雞舍內的血漬也慢慢變得不甚明顯,張晨曦拿著手電筒向雞舍內四處照射,查看有無可疑之處,我則是躲在她身後緊閉著雙眼,不敢直視裡頭的任何東西。「咦?」我不由自主的被拉向前,張開雙眼想看看有什麼新發現,此刻她將光源照射在面前的地板上。地板上有一片用鮮血畫上的圖案,乾掉的暗紅色血跡讓整個圖案陷入一層詭異的迷霧中。



  「這是什麼鬼?看起來像是化學式。」我詢問張晨曦,也許她知道些什麼。她不發一語的看著圖案,左手鬆開我的手,手指緊抵著雙唇思索著。

  「呼……」她用手背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接著說:「我大概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的化學式,可惜我沒帶紙筆或是照相機來,不然就可以拿回去確定一下。」

  「到底還有什麼是妳不知道的啊?妳根本就是移動式百科全書了嘛。」我小聲咕噥著。她噗哧笑了:「少恭維我了,以為這樣我就會對你好一點嗎?只是剛好有機會接觸到而已。看樣子已經沒有其它發現了,走,我們回去吧。」她將手電筒關掉邁步向外,我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滿腹的疑問想要趕快問個清楚,心中有塊陰影卻不斷的孳生繁殖,我好像隱約想到了一件事,卻完全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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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她家門前,經由屋內的光線反射,我才赫然發覺我身上的白色制服被刷染上了一片血色,梅姨略顯福態的身影在窗前來回搖曳,我手忙腳亂的脫下制服,發現連白色內衣也被血水滲濕,趕緊把內衣給扒了下來,慌忙丟進一旁的草叢內藏好,挖了些濕潤的泥土抹在臉上和身上後,再跟著張晨曦走進屋內。

  「少爺,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呢?去洗個手就可以準備開飯囉──哎唷!怎麼打赤膊回來呢?少爺你的衣服呢?啊,怎麼臉和手臂都是泥巴?來來來,趕快先去洗澡,晨曦啊,先去幫少爺把衣服和浴巾給準備好──」

  「早就都弄好了,等妳把話說完都要明天早上了啦。」張晨曦捧著我的衣服和浴巾走到浴室前打了個大呵欠。我趕忙衝進浴室內,唰啦一聲打開水龍頭,用冷水不停的沖頭,企圖讓今天偏離所有常規的一切事情在心底沉澱下來,如果能夠全部忘掉那是最好不過的了,可惜我十分清楚這道傷口已經在我的靈魂之中用力留下了深可見骨的痕跡,伴隨著陣陣惡夢再也揮之不去。

  擦乾身體,拖著疲憊至極的身驅走出浴室,張晨曦在廚房的流理檯旁快速的攪拌著奶泡,桌上放了杯冒出絲絲熱氣的熱牛奶,她看到我,嘴角努了努,叫我把這杯牛奶給喝了。我心懷感激的坐下身,小心翼翼捧著燙手的馬克杯,一邊吹氣,一邊像幼貓般對著牛奶表面舔呀舔的。「晚上十二點,到我爸的書房前等我,記著別吵醒了我媽。」她將嘴唇湊近我耳邊小聲的說,然後回到流理檯旁繼續攪拌著她的奶泡,彷彿剛才不存在這句對話一般若無其事。

  回到昏暗的房間內,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樣都無法靜下來,對今天發生的一切,催眠自己假裝這是一場極為真實的夢境。我雙頰垂淚,替那些今日被敲響喪鐘,宣判死刑接著被立即處死的動物們默哀,想像牠們死後的世界,在做些什麼,是否有按時吃飼料,有沒有對新的主人惹麻煩……我不想再想下去了,那只會讓我微弱的意志陷入更深更漆黑的悲傷之中,再也無法脫身。直到睏倦席捲了全身,我禁不住摧襲,調好鬧鐘把棉被蓋上,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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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十二點一到,我迅速按下將要扯開喉嚨用力大喊的鬧鐘,褪下睡衣,換上短褲和背心,從書桌的抽屜內拿了把小型手電筒,躡手躡腳的走出房間。她父親的書房落位於屋子內的最角落,和梅姨與張晨曦的房間還隔了一間客房,那間客房現在是堆放雜物的倉庫,客房對面則是我的房間。張晨曦已經在門口等我了,手中拿著一串鑰匙,她看到我後比了個手勢要我過去。

  「我現在要開門了,這門已經很久沒開過了,可能會有些聲響,你幫我在後頭把風,幫我注意我媽有沒有被吵醒。」她非常輕聲的說。我點點頭,隨即轉向後方,像站衛兵般仔細的聆聽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喀啦一聲鎖被打開了,我和她墊起腳尖偷偷摸摸的走了進去。

  書房內伸手不見五指,我打開手電筒,照了一下四周,整間書房被舖上一層厚重的灰塵,時間彷彿在此定格。桌上有墨汁乾硬掉的硯台和毛筆,一座燈蕊燒盡的煤油燈,外表有些生鏽的銅製懷錶,一張裱了框的相片斜放在桌上。我將燈光聚焦在照片上,照片中的男子將穿著蕾絲邊洋裝的小女孩扛坐在肩上,身旁站了摟住男子腰際的年輕梅姨,照片中的全家福對著鏡頭,滿懷笑容燦爛如陽。猝然間張晨曦把我拿著手電筒的手給移走,表情落寞的對我搖搖頭。「我們不是來看這個的,辦正事要緊。」說完她指向三面牆壁上的木製書櫃,此刻我才赫然驚覺這間書房的藏書量居然如此驚人,以一個農家的藏書標準來說,這數目著實令我瞠目結舌。她走向東面的三層書櫃開始抽出書本,檢查書皮封面,不是她要的書便輕巧的放在地板上,並要我替她照明她要檢查的地方。

  書房內窗戶緊閉,悶不透風,我們兩個汗流浹背的找了大約二十分鐘,終於她的表情有所回應了,她手指點著手上的一本黃皮筆記本,上頭寫著「散記:材料資料和應用」。我們先將拿出來的書一一擺回原位(當然過程中沒有一絲聲響),回復現場完畢後,我和她站在書桌前,她快速翻著手上的筆記本,手指卻像圓渾的貓肉球,在紙上飛舞時仍然沒發出聲音。「找到了。」她把翻到的那一頁擺到我面前,上頭潦草的鉛筆字跡寫著一連串的化學反應式,或是代數算式之類的東西,字跡的下方畫了一張草圖,和我在雞舍所看到的血圖一模一樣。

  「就是這個!」我激動的想要大叫,還沒發出聲音之前,張晨曦就眼明手快的捂住我的嘴。「白癡!動點腦好不好?」她低聲罵我,我不好意思的搔搔頭,接著問:「這是什麼東西?」

  「明天再跟你仔仔細細,一點不漏的說明。我們先離開這裡,回去睡覺。這本筆記本先放在你的房間內,記得藏好!」我唯唯諾諾的點頭,和她一起離開書房。走到門前時,她回頭望了一下桌上的相片,輕聲的說:「Bonne nuit, père.」(註六)


註四:原句為「God will punish those who hurt others.」(神會懲罰那些傷害他人之徒。)該句原由來自聖經當中,該隱殺害亞伯之故事,詳見聖經<創世紀>(Genesis)4:1至4:12段落。

註五:彌賽亞(Messiah),基督教用詞,意指受上帝指派,來拯救受罪世人的救世主。

註六:法文,意為「父親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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