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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來了。」我一手拎著書包,一手鬆開兩腳的鞋帶,將鞋子放入鞋櫃內擺好後走進坪數不大的客廳裡。香蕉女孩和她母親各坐在小凳子上編著竹簍。「啊,少爺回來了。晨曦啊,今天就先做到這裡吧,剩下的明天再弄,我去準備煮飯。」她母親將編好的竹簍收好疊在角落,香蕉女孩聳了聳肩,默默的走進廚房內。

  「梅姨,我說過別再叫我少爺了,我不喜歡這稱呼。」我皺著眉頭對著廚房喊道。「張晨曦,妳現在有空嗎?可不可以過來我這一下?」

  「沒空啦,除非你不想吃飯了。」香蕉女孩從廚房走了出來,左手拿著一條破舊抹布正擦拭著右手。

  「一下子就好了,我可不想跟我的餓肚子過不去。」說著我便將她拉到門口。「你幹什麼啦!什麼事需要這樣躲躲藏藏的?」她不悅的說。

  「妳看看這個。」我把今天收下的棒球社邀請函從書包內掏出,像請專業人員辨識假鈔般的交給她仔細觀察。她一看到「棒球社」三個字,雙眼自動瞇成一條細線。

  「你認為我應該赴約嗎?」儘管我已經決定成行了,不過還是稍微詢問一下地頭蛇的意見比較妥當。

  「如果我和你一樣都在那間學校內,我絕對不會想和棒球社的人有任何接觸或瓜葛。就連和他們呼吸相同的空氣我都不願意。」她吐了一口氣後繼續說:「可惜那是不可能的!他們能在這間學校內呼風喚雨不是沒有原因,這張邀請卡啊,就是對新生的一種測試。」

  「什麼測試?」我不解的望著她。「該不會是由棒球實力來決定入社標準吧?」

  「你真是太天真了!」她哈哈大笑,右手食指指著我的鼻尖說:「棒球能力根本不是能否進入棒球社的標準,基本上來說他們根本不在校內打棒球。」她收回手指,用抹布抹了一下:「棒球社只是他們活動團體的一個稱謂而已,就跟肯德基爺爺為什麼叫肯德基而不是肯塔基一樣。如果他們願意的話,要變成足球社或是籃球社什麼的,對他們而言一點都無所謂,『只要改個名稱就好了啊』。重點不在於他們叫什麼,而是他們做了些什麼。」

  「入學第一天妳已經有跟我講過了,但我不懂他們為什麼會找上我?我應該不是那種他們所期待的小團體新成員。」

  「他們又不是只針對你而已,所有新生都會收到邀請卡。」她打開了門,往外頭走去。毫無光害的夜空洩了一片星晨,她抬頭望著滿天星斗。「像紅衛兵們必須高聲朗誦著《毛語錄》才能證明自己的忠心不貳,這張邀請卡也有相同的作用。棒球社的人會透過層層關卡來考驗新生們是否願意向他們輸誠。如果連第一關都無法通過──就是你選擇不去的話,我完全不敢想像他們會用什麼方法來對付你……。」

  「我能想到的不外乎就是排擠我,甚至直接把我趕出這間像監牢般的學校。」我搔搔頭說。「如果是後者的話我會相當樂意,哈哈。」

  她嘆了口氣。「如果有這麼簡單就好了……。話說從我住在這裡有記憶以來,還從沒聽過膽敢公開反抗棒球社的人噢。大家都是在入學之前就聽說過棒球社的黑暗背景,根本不會有人去傻到做出違背他們意志的蠢事,踩線踰矩的行為連想都不敢去想。畢竟他們可是社會陰影的濃縮集合體啊,要說成員之間除了棒球以外,彼此有什麼關聯的話,大概就是每個人都身懷著龐大且混沌難明的惡意了吧。」

  「聽起來很恐怖。那妳覺得我應該要怎麼做才比較好?」

  「順從他們,不要被痛苦的依順挑起內心的自由意志,在面對他們時,將自我這東西完全地拋之腦後。即使是表面的順從也要做得盡善盡美,別讓他們有一絲機會看出端倪,並抓到你懷有叛逆心態的把柄。」說完香蕉女孩別過了頭,走向屋子的角落,從裝滿香蕉的籃子中拿出一根,接著爬上了梯子,身體躺在瓦片屋頂上,自顧自地剝起香蕉來。我抬起頭望著她爬上屋頂的背影,嘴角突然不自覺的上揚,對她投以淺淺的一笑,幸好她沒有看見,不然我們兩個又要開始拌嘴了。

  「上來啊,站在那邊幹什麼?來看星星吧。難得今天沒什麼雲朵呢。」香蕉女孩口中咬著香蕉,朝著下面的我比比手勢,口齒含糊不清的說著。我瞪了她一眼,手腳笨拙的爬上梯子。她把吃完的香蕉皮對半摺好放在一邊,手指晃了一下意示要我躺在她身旁。「這裡的夜空跟喧囂城市比起來,真是相當的乾淨無瑕呢,一點光害或是陰霾都沒有,連雲朵都識相的自動躲了起來。」我躺下來,望著天空讚嘆的說。

  「我很喜歡這裡噢,就像是我自己的秘密基地一般,每當我要想些事情,或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總是會爬上來看看這片浩瀚無涯的星空。『跟我所煩惱的事情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嘛』的想法就會自動覆蓋過那些惱人的瑣事,心情自然而然就會變得輕鬆囉。」她的臉龐轉向了我:「你知道為什麼我媽要為我取晨曦這個名字嗎?」

  「靠,我又不是先知或是算命仙,怎麼可能會知道?」

  她白了我一眼,接著說:「我現在可沒有和你吵架的心情噢。我家從我爸還在世時,生活就一直過得很艱苦,我爸經常要開著中古小貨車到處去幫人家搬傢俱啊、送貨啊、拿香蕉去賣啊……總之他就像是全民超人一般的到處奔波喔。結果就是無時無刻都過著這種緊繃的生活,最後連自己的性命也送走了……。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凌晨,他因為疲勞駕駛……高速撞上了分隔島,就這麼走了。連和他說聲『爸,謝謝你,這一生真的是辛苦你了』的機會都沒有啊……。」她的聲音逐漸變得哽咽,我別過頭去,希望這種感傷的氣氛趕快隨著時間一齊流逝。

  「這名字是我爸向我媽提議的喔。他希望我的人生就像這個家庭的晨曦一樣,困苦的生活從我這一代開始轉變,變得更好、更幸福、更美滿……」

  「看起來距離這個目標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喔。」我轉過身來對她扮了個鬼臉,她氣得往我肚子上招呼了一拳。「哎唷!」幸好我還沒有吃晚餐,否則該吐的東西都要吐了一地。

  「喂,我又沒說不可能達到!我只是說離目標還很遠嘛,揍我幹什麼。」我用右手臂勒住她的脖子,左手兩指勾住她的鼻孔,我們兩個就這樣在屋頂上扭打了起來,磅硠作響。「你們兩個在屋頂上胡鬧什麼!房子都快被你們拆掉啦!」梅姨的吼聲在門口前響起,我們嚇得停下動作。她的身體在我的正下方,微有雛形的胸脯貼著我的胸膛,喘息聲在我的耳邊和意識裡迴盪良久。我嚥了一口口水,兩手顫抖著慢慢移開她的身體,她泛紅著雙頰凝視著我,眼角仍帶著淚光。

  「下去吧,吃晚飯囉,肚子快餓死了。」我裝作若無其事的說著。沿著梯子爬下去時,她的右手緊抓了我的袖口一下。此時她的表情已趨於平緩,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對我吐了吐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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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下午下課後,我看著邀請函上指示的地點走去。讓人疑惑的是棒球社的研習營居然不是舉辦在汗水遍地的操場上,而是與其它班級有一段距離,位在校內西南角一隅,平常除非上課,不然根本不會經過該地的化學實驗教室。「棒球營怎麼會辦在這種地方?」我心裡不禁納悶著,也許張晨曦說得對,我太小覷棒球社的那些人了。

  走到教室前,外頭排了一張長桌,兩個穿著整齊乾淨的社員一站一坐於桌後,桌子外緣貼了一張印刷精美的海報。「棒球社誠摯邀請新生參加」的黑色大字刷在海報正中央,背景則是用水墨畫效果處理過的一個在打擊區擊中球心的球員。線條將棒球的激情和氣勢完整無遺的表現出來,彷彿稍等一下海報上的球員就會跳進真實世界中大聲嘶吼,慶祝自己轟了一發再見滿貫全壘打似的。

  「你好,這邊請。」站著的社員瞧見我的到來,整理一下已經相當筆挺的領口,引導我走向長桌前方,並遞給我一張報名表。「請在這裡寫下你的學號和姓名,還有請在姓名下方勾選你是否有打過棒球的經驗。若是有的話,麻煩請註明一下你的守備位置以及曾經打過的棒次,謝謝。」這兩位社員給我的第一印象感覺並不壞,我想。

  我將姓名和學號工整的寫好,在選項欄上勾選「否」,把報名表遞還給他。他看了一下報名表後,把報名表交給坐著的社員。「謝謝,字寫得相當漂亮呢。你練過書法嗎?」

  「不,並沒有。只是國小時有段期間,我常常在放學後被導師留在學校練習寫字。因為我當時的字實在醜到羞於見人。」我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站著的社員淺淺微笑並注視著我,輕聲細語的說:「這樣啊,真聽話呢,那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嗯?」我疑惑的看著他。「不,沒事,我在自言自語。那麼請你在此稍候一下,等下一個人出來後你就可以進去了。」

  「咦?研習營不都是一群人聚集在一個地方開會討論嗎?」就我的理解來說應該是這樣吧。

  「社長在研習營正式開始之前,想先和每位剛進到這個學校的新生一對一座談,藉此了解各位新生的適應程度,以及是否有什麼棒球社能夠幫得上忙的需求。如果對棒球社有任何建議的話也請希望能夠當面向社長提出來,社長會相當樂意傾聽各位新生的意見並給予適當的協助。」站著的社員臉上掛著訓練有素的笑容對我說。那笑容看似無懈可擊的完美詮釋著自己的心情,卻不禁讓我開始提防起這個人,因為那笑容簡直是太完美了,完美得過頭而顯得有些虛偽做作。「嗯,這樣呀。真是讓人相當敬佩呢。」我稍微戒備的回答著。

  時間似乎被完美掌控好似的,秒針不偏不倚的指到第六十秒時,從實驗室裡頭走出一位男學生,眼神呆滯的從我們三個人的視線中慢慢消失。「你可以進去了唷。」兩名社員異口同聲的說。我忐忑不安的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汗珠,打開實驗室沉重的門,緩緩入內。

  實驗室內沒有一絲日光燈刺眼的白光,昏暗的室內僅有外頭的餘暉從飄晃的窗簾下不安份的穿透進來。偌大的實驗室被裝潢成完全看不出來這是個做化學實驗的地方,牆壁貼上帶有神祕褐色花紋的奶油色壁紙,一般的教室桌椅被撤得乾乾淨淨,換來中世紀歐洲城堡內才會看到的橡木大長桌。桌上整齊擺上被擦拭得發亮的鐵燭臺,青黃燭光詭異的扭動著身軀。長桌兩端各放置了一個彷彿用來拷問犯人的電擊椅(實際上只是一般的長背椅),距離門口較近的椅子前放了塊名牌,看樣子是要給新生入坐的。我不安的端正坐下,靜候這間房內的主人出現。主人座的桌上放了一瓶喝了一半的波本威士忌(Bourbon whiskey),以及裝了一半威士忌和圓形冰球的玻璃平底杯。我桌上則放了杯用來喝龍舌蘭(Tequila)的小玻璃杯,裡頭裝滿了深黑色如膠似漆的不明液體。

  「歡迎你。」一道突如其來的說話聲從長桌的另一端響起,那聲音沉悶嘶沙的像是從因潮濕而被消磁的錄音帶撥放出來。棒球社社長不知如何從我緊盯的視線中溜到椅子上坐下,又或許是他打從我進入房間的一開始就不動如山的坐著,但我很確定我有仔細確認過長椅上是否有人影──甚至任何生物的存在。昏暗的氛圍使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孔,在燭光閃爍不定的推波助瀾下連他的身影都模糊成漆黑的一塊。和穆罕默德在石壁彩繪上的臉龐有異曲同工之妙,人們總是容易對不了解的事物產生神祕的威壓感,讓我開始對這間房間,以及眼前這個人感到壓力龐大的不舒服感。「請不要有任何的壓力,就當作是自己家般放鬆吧。我是棒球社的社長,很高興能夠認識你。」說完他舉起酒杯,小啜了一口後又放回桌上。「剛來到這間學校還習慣嗎?這裡很偏僻吧,一點都不是像什麼高級的貴族學校吧……哈哈。」

  「的確,我在過來的路上,壓根就想像不到這個小鄉下地方有著如此突兀的存在。」我誠實以對,我想這事實也沒什麼好粉飾的。

  棒球社社長乾咳了一聲。「那麼你對這裡到目前為止有什麼感想嗎?或是你進來後想要完成的目標之類的,可以說給我聽聽看嗎?如果有我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還請不要客氣。」

  「不。沒有。」我乾淨俐落的結束了這個話題。隨著待在這個詭異的房間時間越久,我的戒備心也越來越重。現在的我只想儘早離開這個充滿惡意壓力的地方。

  「這樣啊……你覺得人是可以脫離群體生活也能夠好好活下去的生物嗎?我認為不是。」棒球社社長脫下他的金細框眼鏡,用桌上的餐巾紙仔細的擦拭著。「人就是這樣容易害怕孤獨的生物,大家都想讓別人發覺並肯定自己的存在,所以拼了命的想要透過表現來緊緊依附在『人類』這個群體上頭,就怕一個不小心的失誤就被大家拋之腦後,最後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本體存在。為了上述理由,人類會將自己原本獨立的自主意識交託給團體,讓團體帶著自己一起行動決策,『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就會被別人排擠而變得孤單噢』的聲音不停在腦中響起,驅使自己順從大家的意念,一齊地隨波逐流,不管是什麼目標都行,只要自己不會再孤單就行了……。這叫做集體錯覺(Groupthink),你有聽過這個名詞嗎?」 

  「不,並沒有。請問你和我說這些東西要做什麼?我只是來參加棒球研習營的。」我不禁開始戰慄,對眼前的這個人抱懷著巨大的恐懼。

  「只是一般性的談話而已,不需要這麼緊張啊。」棒球社社長戴上擦得光亮的眼鏡,繼續說道:「曾經有人做過一個實驗,他讓受試者對著隔壁房間內被五花大綁在冰冷電擊椅上的人提出問題,只要回答錯誤就按下電擊按鈕,隨著回答錯誤次數越多,電流的力道越強勁。慘叫聲在坪數不大的受試間內此起彼落,受試者有些人會猶豫、慌張,富懷同理心地替對面被電擊的人設想;有些人則滿不在乎的繼續按下按鈕,但最後他們都選擇了冷酷的按下按鈕,只因為『有人叫我繼續這樣做,我也只好這麼做下去了』,或是『我看著大家都這麼做,我想我跟著這麼做也無妨吧』這種害怕孤獨支配靈魂意識的可笑想法。你覺得這故事有趣嗎?」他說完後,喉頭深處發出「喀喀喀」的笑聲,我感覺快要吐出來了。 

  「你到底想表達什麼?」我聲音嘶啞的大吼著。

  「我說過了,不用太緊張。」棒球社社長的聲音倏地冷峻殘酷了起來,和先前柔軟呢喃的耳語截然不同。不過這恐怖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太久,他又恢復了先前的語氣:「放輕鬆點吧,先休息一下。桌上有一杯為你準備的Espresso(註二),先深呼吸一口氣,再慢慢的喝下它吧。這可是我親自沖泡的喏。」

  我望著那杯深不可見底的惡意濃縮集合體,露出了害怕厭惡的表情。「放輕鬆啊,何必這麼緊張呢?這只是一杯隨處可見的Espresso而已,卻比市面上你所看得見的Espresso都要好喝許多啊。我以我的人格名譽做擔保,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噢。」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細,如蚊振翅般在我耳邊不斷的重複:「你就喝了吧──」

  我的右手像是被線絲操縱般,緩緩的舉起來拿過杯子,液體表面浮現出我恍惚的面容,我緩緩的、慢慢的將杯緣往嘴唇旁靠近……

  「不要喝!」一個熟悉的女聲突如其來打斷了惡魔的獻祭儀式,門磅噹一聲被撞開,張晨曦的左手一把抓住了我往外衝去。兩個守在外頭的社員大呼小叫的想要阻攔我們,被張晨曦右手胡亂揮舞的木棍給擊退逃散至一旁。離開了實驗教室後我精神為之一振,反抓著她的手往校門口的方向快速奔跑,再也不想回到那個讓人毛髮直豎的恐怖地方了,我在心中發此誓發了千百萬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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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離了學校,我們持續在尚無人跡的柏油路上奔跑著,我們兩個不約而同的都想著要遠離那塊充滿了巨大且噁心的無盡惡念的骯髒地方。

  「呼……呼……先休息一下,我快喘不過氣來了……。」張晨曦甩動著被我抓牢手掌的手臂,喘不成語的說著。我到現在才想到剛才一直握著她溫膩如膏的手掌,臉不禁悶紅了起來。

  「妳怎麼會跑來學校的?還有妳怎麼知道舉辦研習營的化學教室在哪裡?」兩側的肺葉因換氣不及而疼痛著,但我此刻只想釐清這充滿問號的一切。

  她用像是看到放大一千萬倍的阿米巴變形蟲的鄙視眼神瞪著我。「我不是有看過你那張邀請函嗎?況且我住在這裡好歹也十餘年了耶,怎麼可能會不知道這個學校裡面長什麼樣子,路怎麼走?」

  「好吧,我想我是被嚇傻了。但是妳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總不可能是快遞送香蕉給老師吧。」汗水從額頭上涔涔落下,滑進了我的眼眶而使雙眼感到刺痛不已。

  「我很不安,因為你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會乖乖接受洗腦再改造的人,所以我決定偷偷潛進校園,看看他們會不會做出什麼不利於你的舉動。」她喘了一口氣,看樣子是舒服多了。「我就蹲在化學實驗室外頭的草地,偷偷把窗戶開了一點縫隙,就從那縫隙中偷看你們在做些什麼。」張晨曦挺起胸膛驕傲的說著。

  「難怪那窗簾會飄動,我以為是棒球社社長自己嫌太悶熱而打開的。現在回想起來他的身體瘦弱到根本連一絲微風都禁不起吹吧。」講著講著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她也被我逗笑了,夕陽將我倆相視大笑的影子給拉得極長,就像兩名瘋人院跑出來的病患站在馬路正中央瘋病發作一般。「那接下來呢?」我問。

  「當我看到你桌上那杯黑稠稠的東西時就暗叫不妙,我曾經看過其他人喝下去後變化的模樣噢。那杯東西就像LSD(註三)一樣,喝下去後全身會先不由自主的強烈抽搐,就像被電鰻捲曲曲的鬍鬚電到的那種激烈抽搐喔。然後有人會開始口吐白沫、胡言亂語,有人會瘋狂大笑或大哭……好像那杯東西會將潛意識中那骯髒齷齪的部分給喚醒,叫進前意識甚至是意識之中,再進而支配整個靈魂。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如果不幸發展到最後的話,那個人就等於是被毀掉了,像積木娃娃被碾碎後再重新拼裝成新的積木娃娃一樣的毀掉喔。那些被毀掉的人靈魂彷彿被吸盡抽掉一樣,沒有自我意志或想法,只會聽從上頭指示精準的奉命行動,就算要為此犧牲掉自己生命也在所不惜噢。」晨曦講到這裡頭似乎有些暈眩,她揉了揉太陽穴,停了一下後繼續說下去:「一般來說他們是不會讓新生喝下那東西的,因為那東西要製造出來是很耗費時間和精力的。許多新生在一對一會談的時候就被言語給蠱惑說服了,態度比較強硬一點的人用威脅恐嚇的手法通常也會成功;像你這樣關起心門來直接拒絕社長方傳遞給你的任何一切資訊,算是相當少見的異類噢。當言語或情緒無法順利支配一個人的時候,他就會用情緒感染的方式誘使你喝下那杯東西,一旦喝下去的話,你就會一腳踏進那另一個世界,再也回不去正常的生活了。」

  「情緒感染?」我不解的看著她。

  「就是催眠啊。從實驗室內的擺設、裝潢、燈光、陳列物,到社長本身的動作、語氣變換、談話內容,全都有強烈的暗示性,把你的恐懼情緒從內心裡挑起來,讓你深陷於害怕之中而變得容易接受暗示性的訊息。當你精神開始歇斯底里──就是你在大聲吼叫的時候啦,就表示他已經成功了。我在這時隨便從草地旁找了根木棍,馬上衝到門口前,然後就如你所見了。」她聳聳肩說道。

  危機解除之後,我繃緊的情緒就像是洩了氣的皮球般,咻咻咻咻的放鬆著。然而在當下所接收到的負面情緒,並非轉動魔法棒高喊著「滾離開我的意識之中!」就能夠立即煙消雲散的。「喂,我知道給妳添了很大的麻煩,不過厚臉皮的我可以再麻煩妳一件事嗎?」

  「你說啊,誰叫你爸是我家老闆呢?就算我再不情願也只能照單全收啊。」話雖如此,她臉上卻看不到和這句話相映襯的厭惡表情。

  「借個肩膀讓我倚靠一下……」不等她的回應,我逕自將頭靠在她的肩上,要趕快忘掉今天這段惡夢似的用力放聲大哭。「嗚……嗚……」彷彿要將自出生至此時的眼淚一口氣哭光,眼淚如伊瓜蘇瀑布般萬馬奔騰從臉頰上宣洩而下,將體內積蓄的所有負面能量毫無保留的趕離意志的對外出口,她的衣衫已被我的淚水浸得濕透。平常最喜歡和我吵架的她,此刻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靜靜的讓我獨自哭了許久。

  哭到只剩下哽咽聲及吸鼻涕聲時,我緩緩將頭抬起,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任何一滴淚水。「真的很謝謝妳。」我吸著鼻涕說:「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和妳拌嘴了,妳要怎麼說我,我都願意接受。這是我想得到的唯一能夠感謝妳的方式。如果不是妳,光靠我自己泡水爛豆腐般的意志力,我根本無法逃離那個令人恐懼至極的地方。」

  「你的腦袋已經驚嚇到退化成這副白癡樣了嗎?」她嘟起嘴唇,滿臉不屑的瞧著我。驟然她整個身子衝向我前方,用力的抱緊我。

  「現在,不要說話。」她的小臉像受到驚嚇的鴕鳥般深深埋進我的制服內,聲音被衣服隔著而悶悶的:「這樣也許能夠讓你舒坦一些。用盡全力也要趕快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哦,不然那會像疤痕或是烙印般,永遠在你心頭上留下不可抹滅的傷痕噢。」

  我還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她,例如說她是如何知道那杯Espresso的可怕效力,為何會知曉那麼多人喝下那東西之後發作的情景,為何會瞭解清晰如此多驚人的內幕……但我決定不再去多想,生理和心裡同時雙管齊下的需求指示,使得我也緊緊抱住了她溫暖直透內心的身體,兩個人就像從瘋人院逃出的瘋子般在馬路正中央用手臂相互交纏著,久久無法別離。


註二:義式濃縮咖啡。以高壓未沸騰熱水沖泡磨得極細緻的咖啡豆,濃縮成一份約15到50毫升不等的咖啡,其表面會浮現一層略帶膠狀濃稠感的泡沫性油脂(crema)。

註三:全名為德文(Lysergsäure-diäthylamid),LSD為其縮寫。是一種會產生精神迷幻作用的強烈致幻劑。需附著於其他食物(如方糖、明膠等)上混合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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