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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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雅


  醫院窗戶的外頭原先那被照映如琉璃工藝的碧綠中庭,被突然其來的雷陣雨粉刷的薄霧靄靄,一片迷濛降臨在中庭的咖啡店之下,在外頭飄蕩的咖啡香氣和嘻笑聊天的人群都慌忙地躲進餐廳裡,靜靜的聽著猛烈雨勢打在棕櫚葉上的啪答聲響。

  父親狼吞虎嚥的吃著加了幾塊馬鈴薯和胡蘿蔔塊的日式咖哩飯,裡面的雞肉塊少的可憐,勾芡又因為加了太多水的緣故稀的讓人難以下嚥,我吃了幾口就停下湯匙抹抹嘴。喝了杯摻有檸檬汁的白開水,可能是沒有完全煮開的關係,白開水殘留一點氯的氣味,讓我感覺更噁心欲吐。

  父親似乎在躲避剛剛那震撼性的畫面無預警地闖入腦海,一直不肯說話,無論我如何想開宗明義的直接切入主題,或是試探性的假裝無意挑起這個主題都沒有用,父親不回答就是不回答,彷彿嘴巴被拉鍊密縫上了無法發出聲音。

  我將掛在左手上的白銀手鍊取了下來,放在桌上,語氣平緩的說:「爸,你女兒再過兩年多也要成年了。在這段成長的時光裡,不管好的或是壞的回憶,我總是毫無保留的和你分享──我並不想連這個世界上唯一和我最親的人也得互相架構起欺騙和隱瞞些什麼的深刻壕溝。說這些話並不是要拿我自己微不足道的分享來威嚇你,身為你的女兒,腦中存在著『有時候也想幫爸爸分擔會讓他煩惱或苦痛的心事或回憶』的念頭應該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想法吧?如果不是會讓你難堪或是存在著表述障礙的記憶或心事,拜託──請務必與我分享,讓我和你一起承擔回憶之下的隱藏情感。」然後把手鍊向父親方向推去:「如果你聽到了我剛剛的這席話,並答應了的話,就請把我最珍惜的這條手鍊給推回來吧。你女兒會一直等著你的。」

  父親畏縮猶疑了一下,將桌上的手鍊收進他灰色格子襯衫的胸前口袋裡。就在我訝異此舉動的同時,他喝了一口白開水,有些遲疑的說著:「有些事情我並非刻意不說,我只會選擇和妳或是你母親有關的回憶來對妳闡明而已。對現在的我來說,妳母親和妳佔滿了我回憶裡的全部──至少在剛剛那副畫面還沒衝擊到我的思緒之前,我一直都是如此認為的。」父親舔了舔嘴唇,又喝了一口水,才繼續說下去:「妳父親雖然是個規模不算小的企業老闆,身邊攢了一點老了可以悠哉生活的閒錢;但其實綜觀我這四十多年的生命歷史,大概只能用渾渾噩噩來形容了吧……」

  我笑著回答:「爸,你如果算是渾渾噩噩的話,那這世界上恐怕很難找到認真進取的人了吧?」

  父親搖了搖頭,接著說:「不,真的是猛搔腦袋也無法回想起自己這些年來到底做了些什麼值得留在回憶內部的事情。如果說人生只有賺了大錢就算是成功的話,那你父親早就已經及格了,只差還沒能夠達到滿分的標準;但人生的意義哪可能這麼簡單僅僅寫上幾句『錢即人生』就能夠打上句號?說到底,妳父親也只不過是個受長輩安排他們認為量身訂作的完美人生:上一流的貴族學校,說著不太標準的法語,娶了豪門結為良緣,休假時請人開著遊艇環遊世界,吃著從黑海冷藏直運的亮墨色魚子醬、土耳其風味的肉桂烤羊腿,享用頂級的波爾多紅酒。在旁人眼中大概是個令人稱羨的精彩人生吧;但我始終覺得乏味不已。如果能夠讓我重新選擇的話,我寧可在高加索山當個鼻子被凍的紅通通的牧羊人,或是得冒著低溫海水下海捕撈珍珠之類的海男,和自己喜歡的人牽著手終老一生,吃粗糙冷硬的米飯卻能夠活的忠於自己心意的真實人生。」

  「那對每個人來說都很困難噢,想要認真達到像父親所說的境界的話。」

  「是啊。只是有些人即使心底不願意,仍然能夠乖乖接受命運安排,在表面之上活的很開心滿足,一點點小怨言或自己的想法都被環境那雙看不見的手給抹殺了,這樣就和懸吊著許多絲線的精良傀儡沒什麼不同了啊。」父親把剩下的最後一口咖哩飯吃完後,擦擦嘴和雙手,靜默了一下又繼續說道:「看看妳父親現在也是這樣,身後有蒙面的黑面人在操縱著長相和妳父親一模一樣的木製傀儡;不過最起碼妳父親也有小小的反抗過,就像黑白默片的布幕下,《摩登時代》(Modern Times)裡的卓別林(Charlie Chaplin)一樣,默默的為著無趣的機械式工作大鬧工廠;然而在整個大環境中仍然只是個蜻蜓點水般的小騷動,過水無痕完全起不了任何波瀾。妳父親的反抗就是如此軟弱無力,而且最後也沒有辦法像《摩登時代》的結局一樣,找不到契合自己的另外一半,沒有勇氣踏出世俗侷限框架的那一步。」父親苦笑著說。

  「至少有無力的反抗過,不算是虛應人生了啦。哪怕是對自己的人生一點反應也沒有,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活著,那才是最教人害怕的吧。」我看著父親,他的雙眼快要瞇成一條線了。

  父親的抬頭紋出現了,那是一種深刻的笑容,很像是對我這席話感到十分感激似的滿意笑容。「妳的心意我已經接收到了,那麼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對妳表示回應。妳的手鍊就先寄放在我這裡吧,等到故事說完之後,我再退還給妳。如果不滿意故事內容的話,我就只好繼續扣押下去囉。」

  「爸!你很賊……」我半站起身彈了一下父親的額頭。

  父親彷彿在沉澱情緒似的,默默望著窗外的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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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在我十二歲,剛從國小畢業的時候。」父親轉回身子面對著我,他的眼神充滿了水汪思緒:



  升上國中的時候,我和家裡發生了一些小衝突。沒有搞到像家庭革命的地步,只是我國小讀的是普通的公立國小,跟很普通的朋友們一起上下學,一起去溪邊撈魚、去田裡抓青蛙,一起互相丟擲泥巴球,一起比賽誰寫功課的速度比較迅速又整齊。我對我的國小同學們一直抱持著相當良好的豐富回憶,那也許是我求學過程中,唯一的一群能真心相處交往的朋友們吧。妳爺爺想要我去就讀離家比較遠必須住校的貴族國中;但我只想和國小的好朋友們一起上普通的公立國中,我想和他們繼續在一起。當然,這個提案很迅速的被否決掉了,我仍然被安排離開這個我曾經想要再繼續和自己喜歡的人群一起生活的地方。

  當我反抗失敗,無奈的在房間收拾著行李時,有名女生連門都不敲的就直接闖進我房間裡,她匆匆瞥了我一眼,轉身卸下背包找東西。我怒氣沖沖的質問著她:「妳是誰?有沒有禮貌啊?進來別人房間前都不用先敲門的嗎?」

  那女生看起來年紀比我大個兩三歲,可能上了國中甚至高中了。一頭清爽短髮,頭上頂個大朵亮黃向日葵的髮圈,戴著黑色粗框眼鏡,土黃色的制服短袖襯衫,更能襯托出她的土氣。她沒有理會我的怒意,自顧自地翻著她的背包,不時還發出嘻嘻的笑聲。我生氣極了,雙手交叉胸前站在她背後,心想如果這個無禮女子一轉過身來,我就要發狠地瘋狂教訓她。

  「你現在應該很生氣,恨不得想衝到我身旁把我纖細的脖子給扭斷,是不是這樣啊?」女生無預警的迸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讓我當下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原來妳會說人話呢,妳這隻穿著制服的野蠻母猴子。我問妳,妳現在到底在我的房間幹些什麼?」女生的背影微微聳了聳肩,輕佻的語氣在房間迴盪:「母猴子奉命來餵公猴子吃香蕉啊。」

  我氣憤的大吼:「妳這女人少拿人來消遣了!」說著便衝去她身旁想要打她個一巴掌。「啊,找到了。」只見她果真拿了一串香蕉起來轉向我面前,笑容可掬的對我說著:「我沒騙你啊,真的是帶香蕉來請你吃的。」

  那一瞬間,我徹底愣住了;應該說,我的意識彷彿被那燦爛如陽的笑容給融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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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那女生並肩坐在一樓大門前的階梯上,我和她嘴中都塞著香蕉,口齒不清的嗯嗯稱讚。「怎麼樣,我老家的香蕉還不錯甜吧?一般的香蕉最多就是甜膩而已,我老家的香蕉是那種清香的甜,吃很多根也不會膩的芳香噢。」她驕傲的剝著香蕉皮說。

  「我頭一次聽說過有僕人拜訪主人是帶著香蕉當作見面禮的。」我一口吞下半根香蕉,小聲咕噥的說。「誰是我主人?至少我知道不是隻毛髮還沒長齊的小皮猴。我只是聽我媽的話來把你接到我家,剩下來你要住哪裡,三餐怎麼打點,洗澡在哪裡洗,用什麼牌子的肥皂,需不需要幫你刷背,那可都跟我毫無關係噢。我可不是在動物園打工,負責為河馬洗澡,餵駱駝吃草,得曬太陽勞碌流汗的工作人員噢。」她口氣不悅的說著。

  我哼了一聲,緩緩的說:「我也是頭一次聽說,母猴子會主動幫人類抓蝨子的。再說,妳的脖子根本一點都不纖細,粗壯的要命,我可掐不斷。」她沒有搭腔,只是冷笑了一下。

  第二天我就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和她一起搭早班的火車──連她名字也不曉得的糊塗狀況下,我就這樣被糊塗的牽著鼻子走了。火車一路向北開,途中經過許多我從來沒聽過的小城市,當我向女生詢問這是哪裡時,她總是像看見珍奇異獸般嗤之以鼻的瞧著我,然後再罵我是城市土包子。這種情形持續兩三次之後,我也不再自討沒趣,靜靜的托著腮看著窗外倏忽即逝的風景。逐漸北上,風景也變得隨之不同。水泥建築的車站,愈往北行,木造古舍的風格就愈常見到。繁華的都市街景變成了牛羊吃草的棟棟分離在平原上的農舍,筆直的柏油路也逐漸縮小,路上的礫石也跟著增多。火車經過的田地上,種滿了一片黃澄澄的油菜花,相映著綠油油的韭葉。偶爾幾隻牛在水田中央拖著犁緩慢的翻土,一群白鷺鷥分頭佇立在稻草人的頭頂上享受涼風。

  我看著白鷺鷥停在牛隻的身上威風凜凜的巡視著稻田的逗趣模樣笑了。女生斜眼偷瞥著我,噗哧一聲哈哈的笑了出來。「想不到你也有可愛的一面啊。這裡指的可愛比較接近於有趣,不過這並不代表我就此對你這個人徹底改觀囉,你這隻暴發戶死猴子。」她笑著從背包裡掏出了一根香蕉並剝皮:「太有趣了,真的是太有趣了。」

  我睜大眼睛問她:「喂,妳的背包到底還藏著多少根香蕉啊?怎麼好像永遠都拿不完的樣子?」「這種事,只有摸摸鼻子問上天,或是閉上眼擲硬幣去猜正反面才會了解吧。」她滿不在意的吃著她帶來的香蕉說道。

  到了中午時分,火車還沒有倚靠目的地的跡象。車窗外的陽光有減弱的趨向,經過列車周圍的風開始冷冽的吹進鼻腔和身上每吋包覆不到的肌膚,我站起身子從背包內拿件米棕色薄外套想蓋在身上,瞄向女生她仍然僅穿著那件土黃色短襯衫,她沒有把應該帶來的外套拿出來像包裝糖果般裹在身上,故作堅強的微微發抖對手掌呵著氣。我把外套硬塞到她懷裡,順手摸摸她的背包,發現裡頭全是滿滿硬硬的青黃色香蕉串。「我們要去的地方不是妳的家嗎?怎麼妳連妳家位置有多冷都不知道?為什麼不帶件外套,寧可讓自己活受罪也要帶這麼多香蕉來呢?」

  她仍不改戲謔的眼神望著我,先是點點頭表達她的謝意,再諷刺的回答我:「因為你爸叫我媽把她的薪水都拿去買香蕉來孝敬少爺了,所以我們家窮的買不起薄外套。」她尖銳刻薄的語氣,直教我氣到發抖,我再從行李內拿了件厚外套蓋在身上,發誓在下車之前絕對不和她再說任何一句話。

  不過,在外套的另一頭,傳來了輕輕聲響:「謝謝你。」隨後,世界陷入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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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女生在看似荒寂的木造車站下車之後,女生跑去和站長確認我的學校地址以及到達的方式,我則是花了一點時間觀察一下這裡的地形。月台的樑柱和頂簷被白蟻蛀蝕的很嚴重,感覺白蟻們只要再用力加把勁,整個月台就會完全倒塌似的。車站本體也有些蛀蝕的狀況,不過有些地方已經用鐵條圍籬圍起來了,看起來是在做結構補強的工程,工人三三兩兩的搬著鐵板往屋頂移動,有些地方用高溫藍焰作焊接,有些地方胡亂拿鐵鎚和釘樁敲敲打打便結束了。工人們午時十二點準時一到,就像集體接收到電波指令一般紛紛往下移動,拿出各自的便當開始點起菸,拿起酒瓶閒話家常。

  天空十分清澈,感覺很透明的淡藍色,偶爾漂浮幾片薄雲,有幾隻雁子向南飛去。車站的四周環繞著綠茵成蔭的山群,環視這個地方的結論得到這裡是個不算大片的盆地。山的高度普遍不高,不過可能盆地的地勢比較低,所以才會有「也許其實這裡的山都是連綿不絕的高聳山群,只是我眼花看錯了」的錯覺判斷。薄雲覆蓋於山巔,山腰有幾群分布稀疏的小型聚落,聚落周圍的樹木和其他地方相比顯得較為稀少低矮。看了一下月台的火車班次表,果然是小火車站應該有的班次數量,從遠地發車的班次一天只有早晚共四班,車型也不是最新最快的,經過此地的火車只能配上陳舊的型號,和這裡一樣都有著木頭潮濕而發霉的氣味。

  有一種被徹底放逐到異地的絕望感,不斷的在我內心底處滋生。我靜靜的環視著車站,兩三隻毛色骯髒的野狗在鐵軌上相互追逐,這時我是多麼想在無人注目的情形下安靜的橫躺在鐵軌上,被火車悄然無聲的輾過──可能腸子會跟腦漿一起噴出來,血會濺在司機的玻璃窗前,司機也許會恐慌的音高八度尖叫;又或許司機會露出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按下車窗的雨刷按鈕抱怨著:「怎麼又來批選擇這種死法的人哪……都不能體諒一下我得把血漬徹底清除的辛勞嗎?」……很可惜這樣的願望根本達不到,除了月台上正在敲敲打打的工人以外,鐵軌仍在站長和剪票員的目光範圍內監視著,再說這裡的班次少的可憐,可能還沒被老舊火車輾死之前,我就先在鐵軌上被太陽烤成人乾了。變成乾屍的死法太寧靜、太無趣了,不符合我想要轟轟烈烈死去的憧憬。如果能像《循環自殺》(Suicide Circle)那樣一群人集體被火車輾成唏哩啪啦的肉屑那會更加完美,可惜這裡是沒什麼人煙的平凡小鎮。

  「喂,要走了噢。你還在發什麼呆啊?」女生在後面毫無預警的推了我一把,害得我差點掉下鐵軌。我轉過身去怒視著她,不過仔細想想,原本我就有打算要跳下去的意圖,她剛好在不知情的情形下幫助我一把,這樣就讓我生氣的動機蕩然無存了。我什麼也沒說的走回原來放行李的地方,默默把行李提起來,「走吧。」她好像以為我會在她面前破口大罵或是擺張臭臉給她看之類的,帶著略感失望的表情走在我前面。原本想在車站前面攔下一台計程車的,沒想到連計程車的影子都看不到半台。我拖著份量十足的行李跟著她走到火車站對面的公車站牌前,雖然空氣中略帶點涼風,但我還是被太陽曬的全身發熱,不停地冒汗。

  等了約莫半小時,總算有台公車的身影,車體是年久變淡的黃綠色,黃的有點像摻水的奶油,綠的像摻水的青草汁。○○客運字體的旁邊還有修補過卻沒漆上黃色的斑駁鐵片,公車在行駛到站牌前左右搖晃的很嚴重,讓我聯想到了在擂台上躲避正面刺拳的拳擊手。「這個地方到底是哪來的貴族學校?」我低聲嘀咕著。

  公車停了下來,鐵門吱嘎作響的打開,車掌小姐站在前門旁幫準備上車的人面無表情地剪著票。所有人都上完車後換我們兩個抱著行李上車,女生向車掌小姐說目的地後,將準備好的零錢投入鐵箱。乘客都坐定位後,車掌小姐將前門闔上,拎起胸前的哨子吹著,提醒司機準備發車。

  車子內有兩部大電扇呼呼作響,儘管如此鐵皮車內還是十分悶熱,我將窗戶往上扳,涼風迅速從窗戶外拂進,伴隨一點香蕉的甜味。「香蕉?」我在心裡疑問著,不過第一時間就想到了答案。偷瞄一下坐在我對面的女生,她正雙手交叉胸前,低頭打瞌睡著。「這麼累?」我鼻子哼了一聲,卻不自覺的又多看了她幾眼。
  
  公車出了市區──其實也稱不上是什麼市區,只是稀稀落落的獨棟房屋交織在某一塊區域的綜合體罷了。一望無際的農田,空蕩蕩的水泥路,偶爾看到幾個戴著斗笠的中年婦人們聚在田旁的大榕樹下,躲避炙熱毒辣的午時烈陽。持續開呀開著,彷彿沒有盡頭似的空虛感在四周蔓延,我惴惴不安的望著司機窗前的那片風景,像是小說或漫畫裡描述的世界盡頭般,什麼東西都沒有。那個等在我前方的未來,什麼都沒有。

  道路筆直的向我在火車站所看到的那座最高的山腳下延伸而去,靄靄白雲如棉花糖般整齊的鋪在山頂。路上除了偶爾經過的無人站牌和桌上擺滿乾癟的甜柿乾攤販以外,別無他物──結伴而過的牛隻不算的話。這樣看來路程還很遙遠(女生還睡的十分香甜),我決定小盹片刻。

  醒來時她正在忙碌的用棒針織著看起來像是圍巾的毛線團,動作俐落的上下纏繞著棒針,沒有多餘的手指動作,如同尚未完成的藝術品一般存在著缺陷的美感。至於是哪裡帶有缺陷我也說不上來。「妳怎麼會帶這種東西出門,不是香蕉就是圍巾半成品……結果不帶外套啊?」我不解的問她。正常人都會先想到自己的身體安全,解決了之後再去思索別的吧?

  「人生充滿了許多抉擇嘛。」她手仍忙著打毛線,「如果我帶了外套,可能背包就塞不下毛線球、還沒織完的圍巾、棒針和一串串好吃的香蕉啦。這樣可能我在路上時能夠禦寒,卻無法在肚子餓時有香蕉可以充飢,或是像現在一樣,閒得發慌時找不到打發時間的事情來做囉。把只能滿足於一件事情的條件,填補轉而能做到兩件事情的空缺,不覺得這樣會比較划算嗎?」她呼了一聲,放下手上的毛線團和棒針,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對我們這種窮苦人家來說,永遠都要想到更高更好更多優惠的選項,才能在這艱困的世界上存活下來呦。永遠都要挑揀最便宜又可食的蔬菜水果,永遠都要將無法再穿的衣服重新補縫成置物袋……也許你無法想像這種生活吧,我可以理解。」

  「我……」我接不下去她的話,對我這種豐衣足食的生活而言,她所處的是另一個世界。我有許多同學也許家境和她相似,但能夠坦然深刻在我面前表露無遺的卻沒有人能夠做得到。大家都是活在笑容之下的互相生活著,儘管那是虛偽的笑容面具,用來偽裝無法在他人面前毫無畏懼表現出來的脆弱真實。「的確……我現在無法想像那究竟是什麼樣子的生活,那離我過去體驗過的生活都太遙遠了;但我有一天一定可以理解的,請再給我多一些時間。拜託。」我想不到別的話可以應付這如同身處冰霜洞牢的場面,只好誠實以對。

  她回過頭來,露出一個我從未看過的複雜笑容──悲傷、高興、感嘆、無奈、冷漠、憤世情緒糾纏在一起的笑容,就像她手中那個交織成一團的毛線球般。「好。」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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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車到山腳下後,隨即爬起不算陡的上坡,山路蜿蜒的在山腰上曲折,在車內沒什麼感覺,不過確實的是在緩緩的往上爬升中。山路是舖的很平整漂亮的水泥路,沿途沒設站牌,也沒有房屋,路的旁邊是密密麻麻的人工樹林。其實我看不懂那究竟是原始森林抑或是人工樹林,但林木散發出來的氣味確實讓我感受到了人工刻意的感覺,一切只是說不準的第六感罷了。啁啾鳥啼蔓延在山谷中,採蜜的蜜蜂被公車排放的廢煙燻的飛快逃離路旁綻放的向日葵。儘管身處於森林中,卻感覺這一切彷彿是假的,就像駭客任務(The Matrix)中的母體一樣:我在這個人工開鑿的世界中獲得由五官感覺接收的情報,我以為我在這個世界是自由的、不受拘束的,然而我的肉體卻被禁錮在真正的「真實」世界中,我精神所認知的「真實」,如同馬克思(Karl Marx)所說的虛假意識(註一)一般虛假。

  到了半山腰上有一塊可以俯視山下一切風景的柏油空地,公車在此休息片刻,空地備有流動廁所,可以讓上山路途漫長的旅客獲得一個生理舒緩的機會。「學校就快到了噢,你父親把你安排住在我家,他不想讓你住在宿舍裡面,說是怕沒有傭人服侍照應他無法放心……我家就在學校再上去一點,我們要在學校那一站下車──那是公車的最終站了。到我家的話大概還要往上走個十多分鐘吧。」女生收起她的織毛線工程,提醒我就快到了。「要下車看看風景嗎?從這裡向下眺望很漂亮喔,尤其是夜晚有星空照耀著大地的時候。這裡跟大城市相比光害比較少,可以看到非常多星星唷。」我原本不想下車的,在走了漫漫山路後我感到有點暈車,她還是硬把我拉了下車。「吹吹涼風會比較舒服啦。」真是霸道的女人,我想。

  在山下經過的火車站和房屋是多麼渺小,這一瞬間我突然有些理解古人在講到「滄海一粟」這個成語時的心情,也許帶有幾分惆悵、落寞和更多的無力感。對什麼感到無力呢?我無法掌握用形而上的言語去描述那份東西,對於它的資訊量龐大到無法單靠感官去處理,是比體制、規範、社會、人群還要更為龐大的東西,像醜陋的巨大怪物(拿酷斯拉來比喻或許會比較貼近那感覺)的東西在我心底瘋狂肆虐。披頭四(The Beatles)的《Let It Be》鋼琴伴奏不由自主的在我腦海中縈繞。面對龐大的怪獸就得用簡單的必殺技來應付吧,我又想。

  公車再度發動,不到十分鐘就到校門口前的巴士終站站牌。我將要就讀的貴族學校從外觀上看來倒不如說是比較高級的監獄:高聳的無接縫鐵牆(若是磚塊牆還有踩上去的可能性),鐵牆上佈滿了不曉得有無通電的鐵絲網。學校門前沒有顯著的招牌,警衛室後有準備成群結伴巡邏校園周邊的杜賓狗群。電動鐵門並不高,不過有兇狠的杜賓狗群看管著校門,我想嚇阻力不會比通電的鐵絲網還小。鐵門後方是有著巴洛克風白色大理石噴水池的中庭花園,噴水池的頂端有隻白色石隼,張舞著翅膀彷彿正準備吞食擅自闖進入口的獵物似的。花園色彩繽紛,看起來都是些名貴的品種,有園丁正拿著鐮刀割除花旁的雜草。學校建築也是白色大理石蓋的,沒有特別的外表裝飾或建築設計,如同鐵幕時期東歐國家的建築般冷硬且不帶感情的單調乏色。

  看了一眼這座學校,便產生了和看到幾萬隻蛆在腳邊蠕動一樣噁心的生理反應。我不禁懷疑起父親把我送來這座學校的心態究竟為何?是想要發狂似的砥礪我成為家族企業的接班人,還是單純的不喜歡我這個兒子便把我發配邊疆,好不必在家裡看到我就動怒?人對於未知的事物總是會多加胡思亂想,愈發恐懼。揣測他人的心也是一樣的道理,越去想就會越害怕,卻又不由自主的繼續想下去。

  「進去以後有的是機會看校園啦,行李很重耶,先回去我家吧。」跟著她走在後頭,腦子始終擺脫不掉那些惡劣的情緒和想法。那時我不知道,這黑漆似瀝的感受會伴隨著我一輩子,並左右著我日後的人生。當時的我只是滿懷憤慨而已。就這樣,我開始了在高級監獄般的貴族學校,以及女生她家之間的寄宿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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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學校後才發現到,學校內的學生組成來源十分複雜,有聲勢當紅的政治家、著名交響樂團指揮家、大型國營企業總裁、名望極高的明星醫院內科主任、經常在電視鏡頭露面的大律師、豪華遊輪的首席船長……幾乎是所有國內頂尖的菁英階層中的第二代,因此他們在校內的各類表現──無論是課業方面、社團表現、運動得獎、文藝或科學競賽上的奪名,就自然而然的成為未來在擠身進入菁英階層內的率先排行卡位戰。不管是什麼都競爭的異常激烈,彷彿是遇見殺父仇人般為了一張獎狀或是獎牌而撕殺的昏天暗地。和其他人相較之下,我的背景就實在平淡無奇的可憐,只是一個小型家族企業的第二代,在校內的表現也普普通通,毫無值得亮眼或刮目相看之處。或許是因為太平凡了,我對於其他人而言根本不構成是人生道路上重要敵手或是絆腳石的威脅性,於是我不被任何人放在眼裡,像人類所平日仰賴的呼吸空氣一般存在著。沒有人對我懷有惡意,也同樣沒有人對我懷有善意,我就只是個不起眼、不重要的存在罷了。

  這樣的校園生活說實話是孤獨寂寞的,但對我來說是無所謂,更精確一點來描述是莫可奈何,若說真有影響就是找不到同樣和我一樣孤獨的人可以相互傾訴心事了吧……。在這所學校也找不到和我相同卑微背景的普通人,因此我只能很認份的選擇不引起任何一絲漣漪的平凡校園生活的選項。如同科技園區內的廁所清潔工般,暗夜未明的清晨時分就自動安靜的進入公司櫃檯打卡,耳朵內塞著廉價的耳機,播放著亨利‧卡波諾(Henry Kapono)的吉他和弦,步調輕快的拿起刷子刷著馬桶,用全新的菜瓜布仔細刷拭洗手台,將地上的隔夜水漬拖乾,換上新的捲筒衛生紙。煥然一新的清潔工作告一段落後再準時打卡下班,上下班打卡的彈性時間不容許在一分鐘之外,這近似於我在這座校園內的生活。

  校內社團琳瑯滿目,每個社團都有其不同於名稱下的特殊目的性。舉例來說,像柔道社為了舉辦校內比賽,會透過社團幹部的奔波,對大型企業甚至是自己家長會的成員們拉到數目極為可觀的贊助經費;然而這筆贊助經費用在舉辦活動的項目上卻少的可憐。以此名目拉來的龐大金錢究竟流向哪裡去了呢?據說(是我無意間從同儕方面聽來的,我沒有那份大家所認可的權力,無法加入幾乎所有校內的社團)那些龐大的金錢被社團幹部們存入自己設立的秘密帳戶內,或是認購在社會上具有一定影響力的企業股票;甚至是透過有管道的父母親,將資金流入國際的洗錢犯罪體系之中,讓資金數目增加或是漂白資金的來源。很難想像這是一個看似和一般學校別無兩樣的校園內竟然會發生的事情吧?但仔細想想這些學生的背景,和想要像父母親一樣踏入社會就要擠身進菁英階層之中,掌握少數人才匹配擁有的誘人支配權力的欲望驅動,就絲毫不會讓人感到意外了。艾克頓(Lord Acton)所云的「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Power tends to corrupt 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論點,有了親身經歷之後,這段文字再咀嚼起來不禁讓人冷汗直冒啊。

  任何的活動都是有目的性的,社團幹部會笑容可掬的詳細並帶有無比耐心的告訴那些準備要落入甜言蜜語圈套內的代宰肥羊們:「這個活動要花費的項目實在是太多了,對我們社團而言是一筆難以承受的費用啊;可是若無法成功舉行的話,對我們社團而言將會蒙受毀滅性的名譽受損噢。這一點還請你們多多包涵,請大方的把錢包掏出來贊助我們吧,我們社團在收到確實的贊助之後,是絕對不會忘記這樣的恩惠的。日後在社會上有什麼需要協助的地方──受人點滴當以湧泉相報嘛。有了這樣的保證就請您儘管放心的資助我們吧。」他們不會給予任何實質上的承諾(事實上以他們的學生身分,他們根本也無法做出任何有足夠能力可以承負責任的允諾),要在看到贊助的金額數目之後,那些社團幹部們才會瞇起眼睛的訴說著,等到他們在社會上取得權力和地位後會給予什麼樣的實質回饋。這般天馬行空不切實際的花言巧語,卻被那些金主當作是有可能得到的未來利益而不吝於投資著社團。儘管那比較像是包覆著華麗糖衣的致命毒藥。學生們不把社團當作單純的社團,而是為將來鋪路的政治性操作團體。學生們不是單純的社團社員,而是一群具有共同欲望和野心汲汲於馬上在社會上佔據利益的共犯組織成員。

  而我只能如同暴風雨中波濤上的一葉扁舟,載浮載沉的晃蕩著,想力圖自保都顯得有些困難。

  學校內最有規模、權力和資金是成員僅有十餘人的棒球社──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是棒球社獨占鰲頭。單以人數來看棒球社大概是校園內瀕於難以生存的社團(例如馬拉松社就有將近兩百個社員,並也經常性的舉辦馬拉松比賽),但棒球社確實掌握了無可比擬的巨大資源和權力。棒球社可以指派代表出席校務會議,這是其他社團無法做到的;可以單獨獲得佔所有社團補助的三成經費,剩下七成再讓大大小小的社團們均分;可以用學校名義增設校務基金……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清白簡單的社團所能做到的。若說學校內的各個社團是這個社會的菁英階層的縮影的話,那麼棒球社鐵定位於真實菁英階層的金字塔頂端。相較於那些只能端出虛無飄渺的牛肉支票的社團,棒球社員是真正有強大實力能夠影響著這個社會的;儘管我完全無法理解打棒球的人們是如何能跟政治獻金、白手套、祕密帳戶、菁英主義掛勾而扯上關係的。

  棒球社的男社長是個喜歡戴鍍金細框眼鏡,用髮油往後梳著不長也不短的亮黑色直髮,感覺像是營養不良而突出的黃濁眼球,冷峻而堅硬的瓜子臉,細瘦到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能夠做任何運動的身材──並且是這座學校內極度異類的人,甚至是讓人在面對面時會不禁顫慄的異類,就像是濕黏的各種惡意拼湊起來的巨大歹念體,像是《二十世紀少年》中那具賢知認為醜陋無比卻散播著致命劇毒的巨大機器人。

  怎麼說呢,他和在校的其他學生很不同的一點是,「他完全不會主動透露出他當下的意圖」。這很恐怖唷,像深不見底又藏於雜草堆中的古井一樣,未知的事物是最容易讓人感到恐懼的……。他在同儕之間完全不會表現出濃烈的競爭意圖,客氣且和善的和周遭的人打好關係,滿懷笑容去攏絡他認為有必要花費精力和時間去妥善經營的人脈,即使是經常性的花費大量的金錢去舉辦和棒球活動毫無關聯的社交活動(教育改革研討會、各種節慶的慶祝舞會、小說思想研習營、科學成果展等等)也在所不惜。

  私底下的棒球社社長可不是像表面一樣膚淺或只會做公關手段的人哪,遠比外表淺層認識的親和表現還要令人畏懼啊。他動用了一些特權,在校內組織了一個十人以內的秘密暴力團體,像納粹的秘密國家警察(GESTAPO)那般的護衛團體。這個團體在不為人所知的檯面下,對棒球社有威脅性的人、勇於反抗共犯體系的人,和社長認為無論如何都必須要排除的人,做了許多骯髒暴力的手段,去迫使那些抱持有不服從意志的反骨者,沉默的離開這間學校。那些人所受到的摧殘是肉體與精神同時雙管齊下的,因此棒球社社長在護衛團體行使完手段之後,都會很放心的讓那些人離開。精神和肉體上所受到的永夜惡夢會讓他們完全無法承受說出真相的此一行為,並非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才強迫自己不得說出口。棒球社社長似乎十分了解人性的脆弱,威壓和攏絡的巧妙二重運用將人心玩弄於鼓掌之間。能夠擔任這個社團的領導階層似乎都擁有這個一眼穿透人心的特殊性質,也因此才能夠長期壟斷這座學校內的權力吧,我想。

  就在入學後的第五天,我收到了來自棒球社社長請專人親自送到班上的邀請函。一張普通明信片大小,質感摸起來很舒服柔軟的邀請函。水藍色字體寫的是「棒球基本守備觀念暨打擊姿勢探討研習營」,並附有精美的手繪素描插圖──是一支感覺很不錯的木棒和棒球,靜臥在邀請函的右下角。雖然我對各種運動並不在行,不過在看到主辦人如此有誠意的份上,我還是決定去參加了。


註一:虛假意識(False consciousness)為馬克思主義中的一個觀點,意指當社會中的被剝削者被一些與他們真實生存狀況不相符合的想法或觀念所蒙蔽,而對他們自己生活中被剝削的事實懵然不知,甚至視之為合情合理,這些想法及意識就是虛假意識。虛假意識一般都由持權階級(既得利益者)所創造,能令從屬階級(無權勢及被剝削者)無法意識到自我價值,反而正當化既有處境,甚至替剝削者或剝削現象尋找藉口。原觀點出自馬克思與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合著《德意志意識形態》(The German Ideology)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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