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哈德遜灣(Hudson Bay)的徹奇爾港(Churchill)的列車內,我坐在燈光昏暗的九號餐車,盯著略為焦黃的丁骨肉排,手中拿著刀叉,徬徨地不知該從何切起。

  穿著白色工作服,上面有一點一點小小的黃色污漬的服務生端著剩下不到一點點菜渣的銀色餐盤往我身旁經過,我立刻出手攔住他,跟他抱怨:「這丁骨肉排是怎麼回事?我明明點的是七分熟!」

  服務生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了,這時他身後走過來一名戴著廚師高頂帽的矮小老先生,「先生,我很抱歉,不過爐子的炭火有些異常,火勢忽大忽小──你懂我的意思吧?也就是說,我無法確實掌握火焰的強度,就算再把肉丟下去烤個一千次……」

  「我去你媽的一千次!」我站起身來大聲咆哮,口水全噴到那名可憐兮兮的服務生身上。「聽著,我再說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如果七分熟的肉還是這副德性的話,那麼下一次你就切下你自己屁股的肥肉,烤過之後端出來見我吧!」

  那廚師很喪氣的承認了氣勢上的失敗,默默地端起我桌上那焦黑的丁骨肉排,往廚房方向走了回去。服務生收拾慌張的心情,繼續為其他客人送餐點。我氣呼呼的一屁股坐下來,看著窗外的冰天雪地。

  火車用飛快的速度奔馳在一望無際的針葉樹林中,偶爾能夠看見幾隻灰白斑點的小鹿低著頭在吃草,或是松鼠晃盪在枝葉佈滿白雪的針葉樹上。除此之外,還沒發現過有人的蹤跡。

  服務生趁著我在觀察窗外時,以最快的速度放下盤子,隨即以最快的速度奔離我的桌子。我回過頭來,打開銀亮圓弧狀的蓋子,發現這次的肉排不焦了──是三分熟、血淋淋的肉排。我愣了一下,摸摸鼻子自認倒楣,配上有點過酸的波爾多紅酒,默默地吃了起來。

  過了不久,火車速度逐漸趨緩,窗戶向外眺去,除了皚皚白雪,隱約還能瞧見一些建築物的輪廓。音箱放出老車長的聲音:「各位旅客,徹奇爾已經到了,目的地旅客請準備下車。」

  打包完行李,下了車,車站距離港口還有一點路程。很多乘客在這裡下車,因為現在是觀賞北極熊在徹奇爾大街上逛街的最佳時刻,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本《防熊須知》,熱烈地討論著如果遇到了北極熊,該如何裝死才不會被吃掉的話題。不過我的目的不在此,雖然北極熊小時候的模樣是很惹人愛憐,不過長大後的北極熊可就一點都不可愛了。

  我在城內打點好住所與行李安妥,租了一台灰色小貨車,朝向港口的方向慢慢駛去。

  到了港口,海上滿是破碎的浮冰,破冰船正努力地緩慢前進,試圖開出一條路。港邊大大小小的船隻,都因為這突然其來的訪客而無法出海。

  一名穿著深藍色夾克、NHL的蒙特利爾加拿大人隊(Canadiens de Montréal)紅色隊徽帽、橫紋綠白相間T-shirt、米色卡其褲,挺著一個大大的啤酒肚,留著白色居多的捲捲大鬍子老爹在防波提上,拿著紅色旗竿,指揮著破冰船。我走向他身後,輕輕的拍了他背一下,說:「嗨,老爹。」

  他緩緩轉過身來,咧嘴一笑,靠著他的大肚子雙手緊抱住我,說:「啊哈!好久不見了!你還想到要回來啊?」

  「這次是回來純度假的。怎麼樣,加拿大人打的還好吧?」

  「嘿,還好啦。至少沒讓我破口大罵兼丟爆米花罷了。」他拿出夾克口袋裡的鐵盒子,上面有一點褐色鐵銹,用很久了。打開盒子,裡頭有各種品牌的香菸。「要不要來一根?」我搖頭。他把du Maurier拿出來,拿出盒子裡的第二層火柴,刷一下點了火,邊搖旗子邊吐菸。

  「如你所見,」他把香菸抽完後踩熄對著我說:「現在哈德遜灣幾乎都是如此,碎冰漂浮在海上,要海流帶走它們起碼還要兩個月以上的時間,你應該沒打算待這麼久吧?」

  「我想也是。不過真的很可惜,難得我能安頓好自己的心情再度前來此地。」

  「如果你不介意,那待在破冰船上看也是一樣的道理。」

  「真的嗎?」我興奮的揚高語氣,「當然不介意囉!現在就能夠上船嗎?」

  「你等一下,我打封電報給船上。」說完老爹就轉向到控制室,那是一間有點簡陋窮酸的小木屋,五分鐘後他走了回來。

  「沒問題,我們這就走吧。」我和老爹坐向捕魚船旁的小皮筏,慢慢划槳,接近到破冰船旁。

  爬上梯子,登上不算太大的破冰船,除了比平常船隻還要顛簸一些之外,其餘倒是沒什麼特殊的地方。

  船緩慢的往前,漸漸遠離港口,港口上的船隻、人、車子喧囂聲都漸漸模糊縮小,此時的我們彷彿被放逐在無邊無際的廣闊冰原中,任憑大自然的吞噬。

  我站向船頭前,展開雙臂,深呼吸了一口氣,享受這片冰冷的水氣在肺部轉熱沸騰的感覺。

  冰帽上站了幾隻與背景相同顏色的北極熊,大大小小都有,正在低頭向水中望去,應該是正在考慮晚餐該吃些什麼吧。

  不算強烈的陽光黯淡了下來,那顆被雪白映襯得更金光閃耀的太陽逐漸往海平面的另一端沉去。月亮的身影悄悄跟在太陽後頭,冒了上來,在乾淨無瑕的天空上進行值班的交接。

  我大叫一聲:「啊!」拋開都市裡的自我,拋開在浩瀚的宇宙中載浮載沉的自我,拋開那份屬於他人的自我,熱情迎接另一個身分的到來。

  「如何?這就是你所想要的吧?」在一旁的老爹的魚尾紋不自覺地露了出來,開心的又掏出一根菸點著,大口大口的吸。

  我轉過身來,向他表露我深深的感謝:「對,這就是我所想要的。對我而言,這就代表了生命的一切吧。呀!」我又轉回去,盡情對著遼闊的海面吶喊。

  對,哈德遜灣,這正是我所想要的──這代表著我潛藏在生命盡頭的小房間內,那形而上的真正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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